很多年以前，曾去国关学院听课并在网上讨论，但在争论中，对民主的讨论却引发一些学生不满。其中一名高才生出言不逊，讽刺说：反复宣扬民主的论调，简直像《祝福》中祥林嫂的反复念叨，让人心烦。这位同学一再重申，自己和身边的人都“非常懂民主”，根本无需令人厌烦的民主“祥林嫂”不断念叨和聒噪。 6park.com
这件事至今让人印象深刻。无论如何，“祥林嫂”是个新奇说法，颇具“杀伤力”。不过这也让人哭笑不得。由此也不禁令人遐想，倘若鲁迅先生再世，看到这种反讽，会作何感想？同期另一件印象深刻的事，也是在听课之后，自己曾做过一个噩梦，非常可怕。讲起来大致是如下情节： 6park.com
一颗核弹在城市中突然爆炸；在一片震荡之中，亲眼看着远方巨大的蘑菇云和黑烟飞速压过来，然后是天翻地覆，在眩晕中的拼命逃生；历尽千辛万苦，自己终于得以幸存，一路心神不定地往远方逃着，看着周围的惨状…… 6park.com
这个噩梦也许跟看的文章有关。此前的晚上，睡前阅读了一篇美国学者撰写的关于核扩散的长文，印象深刻。可能是这种印象触动了内心的神经，随后衍生出梦境。但这个梦显然有更深层的内容。弗洛伊德说得好：“梦是愿望的达成”。那么，看似意外的噩梦所要达成的，又是什么愿望呢？ 6park.com
在这个梦的叙事结构中，存在一些相关主题。第一个主题是“核弹爆炸”的象征，这似乎可以理解为某种超限力量，权力最终被释放，四处肆虐，破坏现实世界；而另一个主题，则是梦境中的“逃生”，这可以理解为自由的象征，在超限力量之下，向往自由。 6park.com
如此说来，这个梦其实是用一种隐蔽方式讲述了简单的道理：梦境中的“我”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和自由受到了某种超限力量的威胁而忧虑；最后的逃生之旅也只不过是象征“自由的最终得以实现”这一愿望。说到底，这个梦的无意识叙事结构只是表述了实现自由的愿望；自由，是噩梦的情节所言说的主旨。 6park.com
然而，这个梦和此前那位同学所指的“祥林嫂”又有什么关系？但参照那位同学的表述方式——当然不止他一个，也包括很多中国人和海外华人的典型话术——背后所隐含的无意识叙事结构；同样存在着作为一种无意识行为并指向自身的主题。 6park.com
在我看来，这种类似的无意识结构，广泛存在于华人群体最普通最平常的生活中。看似偶然的话语，只是在某种自然场合，在没有外部约束的情况下，显露出的内心真实无意识结构。而且，它很有代表性。 6park.com
围绕这种叙事结构，我们首先要探究祥林嫂，她到底象征着什么？她到底是谁？我们有理由首先回到鲁迅那里，追问这个问题。我们不仅要问：在鲁迅犀利的笔下，祥林嫂、阿Q这样的人物，到底具有什么意义？为何如鲁迅一般独领风骚的一代文豪，会把挖苦讽刺的焦点集中到一些走在街上都最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难道鲁迅会认为自己值得耗费心力去讽刺这些深处社会最底层苦难早已不堪深重的普通民众吗？ 6park.com
尽管表象似乎如此，但鲁迅叙事的深层结构显然不是这样的。鲁迅如此细致地描写祥林嫂和阿Q，展示及其遭遇，与其说他是在挖苦讽刺小人物，还不如说他是在展现藏匿于传统中的弊端，那种根深蒂固、隐而不显的虚伪、麻木不仁和冷酷、残暴。甚至更进一步来分析，鲁迅要表达的还不止是这些，而是一些深层的权力结构。显然，在鲁迅的笔下，在他的叙事当中，同样存在着一种隐而不显的无意识结构： 6park.com
一个很强大的、隐而不显的力量，笼罩在祥林嫂的周围；但无论祥林嫂死心顺从，或者无力地抗争，最后都没能改变什么；而在鲁迅笔下的那些人物，甚至每一个人，都成为这一力量的帮凶；甚至也包括祥林嫂自己。 6park.com
然而，对照下来我们也可以发现：在知识分子和才子佳人群体所表述的无意识结构里，祥林嫂却仿佛彻头彻尾地成为了被挖苦讽刺的对象——而这恰好和鲁迅在《祝福》这部作品里的无意识结构相反。在鲁迅那里，他的笔锋所针对的其实并不应该是祥林嫂，或阿Q，甚至不是文中的某一个具体的人物。鲁迅的笔锋真正针对的是那种在叙事背后隐而不显的强大的传统和超限权力，是那条无穷无尽的，把每一个中国人都紧紧锁住的锁链…… 6park.com
从这个意义上讲，鲁迅尽管是一位非常伟大的作家，但他又确实是一位失败的启蒙思想家。这只能是因为，在鲁迅写作《祝福》已经过去一个世纪的今天，一位像鲁迅这样曾被反复追捧、家喻户晓的“大文豪”，他写的一部再经典不过的作品中的主人公形象，居然彻底脱离了鲁迅试图表达的原意，甚至已变成一种被名牌大学高材生和新时代各种传媒用来挖苦和嘲笑那些“喋喋不休”的象征。 6park.com
鲁迅笔下的祥林嫂甚至完全沦为一种在新时代可以令人随意鄙视甚至肆意侮辱的形象。然而，当今天的人们在脑中重温这一经典作品时，居然再也看不到其中无意识结构所指向的，那条无穷无尽的权力锁链。这一幕不禁令人不寒而栗。原来，一个多世纪之后的中国人，居然还是如同鲁迅当年笔下所描写过的那些“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们”那般，在浑然不觉和肆无忌惮中，挖苦着、讥讽着、嘲笑着“祥林嫂”？这难道是历史的轮回？那么，鲁迅的尝试倘若不是一种彻底的失败，又会是什么呢？ 6park.com
当然，人无完人，今人不能苛求鲁迅超越自己的时代，如同绝代先知一般言说一切过去和未来。仅凭鲁迅用他无比犀利的笔锋在形形色色的人像描绘中点出那个隐而不显、无所不在的压迫力量和生活中的无穷无尽锁链，这一点就已经很伟大了。但指出这一点显然还远远不够。而无论怎样看都更重要的问题是：究竟如何才能驱散压迫，拆去无穷的锁链？ 6park.com
我们不妨再分析一下新时代的才子佳人所崇尚的叙事。如果说在鲁迅讲述的故事那里，无意识结构的锋芒是依附在祥林嫂这样的小人物身上，最终指向超限权力和无穷无尽的锁链；那么，这位同学的反讽，恰恰与之相反：无意识结构之锋芒，仿佛依附于超限权力和无尽的锁链之上，最终指向了祥林嫂这样的弱势人物身上。 6park.com
看到这一幕，不禁令人深深地感到悲哀。这就颇类似于一个笑话：当公交车上的一位女士面对骚扰的暴徒，挤进身边人群中 躲避，这时一位“见义勇为”的精英人物出现了，他“义正词严”地训斥那位女士道：“希望你不要给身边的人找麻烦！”在这个笑话所虚构的案例里，我们同样可以看到跟才子佳人的思维表现完全相似的无意识结构——批判的锋芒彻底依附于权力，而指向在强权淫威之下不禁蜷曲的微小角色。 6park.com
由此看来，知识分子群体的传统叙事，才子佳人的故事，还有现代中国语境中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的众多黑云摧城版的高材生们，虽然会自诩“最痛恨专制”，并且“很懂得民主”，但实际上他们所接受的教育，和那早已根深蒂固地成型的、潜在的无意识结构当中，还远远没有自己所标榜的那么不专制。这在他们对待持不同意见人群的态度当中，在面临急迫问题时最直接最自然的反应当中，也在他们的无数生活细节当中，都可以反映的淋漓尽致。而这个关于“祥林嫂”的叙述和无意识结构当中的命运轨迹，就是个很好的明证。 6park.com
那么，在这里必然要进一步追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为什么鲁迅最终失败了？我想，问题恰恰在于，鲁迅只是指出了一个对象，但是他没能给出一个解决问题的真正方法。很多人解读鲁迅的结果，只是得到了这样一个药方：“暴力”，还有“革命”。然而，就在祥林嫂和阿贵及其子孙们深受鲁迅作品感染的同时，也在他们终于在形式上“翻身”做了“主人”之后，却始终对那个超限的、绝对的权力视而不见——无论这个权力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还是在别人的手中。 6park.com
于是乎，超限的权力和无穷锁链转来转去，而悲剧也是轮回，又轮回。“铁屋子”中的颠覆游戏玩来玩去，祥林嫂和阿Q们的集体命运却依然没有改变。在近一个世纪后的今天，鲁迅当年指出过的问题，几乎一切照旧。就这样，用鲁迅的作品哺乳和教育长大的年轻一代，仍然重复着过去的世世代代曾一再犯下的错误。 6park.com
那一代曾经追崇鲁迅的人们，他们认为鲁迅教导给他们的，和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暴力／Power，还有所谓一劳永逸的革命，人们却从未深入思考问题的更深根源，未能理解文化的和社会深层的权力斗争中的继续革命。于是，最终在形式上似乎是“祥林嫂们站起来”了，他们仿佛取超级权力而代之，但没过多久人们就发现，在新的超级权力之下，新的祥林嫂们又诞生了——实际上，如同捐门槛一般，祥林嫂们根本就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解放和救赎，而在新生代的无意识结构里，祥林嫂仍然是被权力所奴役的被嘲讽对象，在惊讶之余，我们对此又不得不予以承认： 6park.com
问题并没有改变，那条超限的、无处不在的、无穷无尽的锁链依然存在。差别只是在于，那个超级权力从一些人手中具体化到了另一些人手中。 6park.com
然而，最大的恶，并不是这个超级权力到底掌握在谁手里，而恰恰就在于这个超级权力本身，以及那条无穷无尽的锁链。在东亚大陆复杂、漫长的文明史，从莫须有的投江自尽的屈原，到秦皇汉武，再到唐宗宋祖，直至二十世纪的孙中山、蒋介石、鲁迅等人，几乎所有人都在不断谋求手中的超限权力。而那条永远依附于权力的无穷无尽锁链，仿佛法力无边无比黑暗幽深的洞穴，将所有人的命运都深深地锁于其中，真正打造出活脱脱一个谁都无法撼动的“黑暗铁屋”。 6park.com
而这种悲剧的轮回，终于点出了在那位同学所代表的经典叙事中所隐藏的无意识结构的主旨：“权力即真理”。 6park.com
但在文章的最后，我不厌其烦地，要再次告诫那些自以为命运会有所不同的才子佳人们，也要告诫那些离民主之梦越来越远、坠入祥林嫂和阿Q的命运漩涡而不能自拔的人们，能带给他们希望的，到底是什么？——如果想最终逃出超级强权的胁迫，彻底粉碎地无穷无尽的权力锁链，人们就首先应该去认真反思：从“权力”和黑暗幽深的洞穴中，我们到底能得到什么？ 6park.com
渴求超限的权力和黑暗幽深的洞穴，并不会给祥林嫂的传人带来幸福，而只会永无休止地一再重复悲剧的命运。为了实现祥林嫂的自由和解放，追求自由的人们必须联合起来，继续革命，超越一切黑暗幽深的洞穴和“不可撼动”的幽闭铁屋，重新发现自己，寻找和认同超越洞穴的更强大“共同体”，以及归属于人类共同命运的、牢不可破的“共同底线”。 6park.com
只有在这样的“人类共同命运”和“共同底线”之下，权力才会面对祥林嫂的自由而无计可施，邪恶的力量才能知难而退，邪恶的行为和现象才能与日俱减，人类的自由才可能得到真正的和持久的保障，避免悲剧的轮回。 6park.com
那么，人类的共同命运和共同底线，到底应该是什么？作为最大公约数的，迄今为止的人类历史所能揭示出的“最后的和最美好的”希望，它只能是一种基于自然权利的普世理想和共同底线。简单地说，它就是：“基于正义和权利的共同意识，继续革命，永无止境！” 6park.com
只有在“继续革命”的共同命运和共同底线之下，“祥林嫂”才有可能真的过上平和安稳的生活，真正改变自己永无止境地被幽闭于“洞穴”之中的悲惨命运，真正保证自己不再成为某种超级超限权力的牺牲品——无论这种“超限权力”所造就的遭遇体现在具体现实生活之中，或是体现于隐而不显的无意识结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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