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默：全球主义的终结与世界新秩序的诞生 6park.com
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春秋发展战略研究院研究员
2016-12-03 08:01:00 来源：观察者网 6park.com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自从2008年金融海啸以来，经济大衰退、欧元区危机、贸易协定停滞，俄罗斯和西方冲突加剧，欧洲选民反叛政治精英等事接踵而至，再加上不久前的英国退欧公投，全球化已呈强弩之末，势衰力乏有目共睹。然而，全球化的信徒们却大都选择视而不见，而最激烈的反全球化者们也没料到，他们能这么快攻占最高的堡垒——白宫。 6park.com
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揭开新时代序幕 6park.com
头戴颠覆者光环的特朗普入主白宫，让世界各大国领导内心或抓狂或窃喜，反应奇特。早在美国大选尘埃落定之前，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不但多次对特朗普竞选总统表示忧心，而且特地在大选前仅与希拉里·克林顿会面；但在选举结果揭晓后，安倍又摇身一变，连忙赶往纽约特朗普大厦，面见准总统。欧洲各国首脑对特朗普当选的态度也是逡巡不定，德国总理默克尔竟然给未来德美合作提出了先决条件。俄国上下则是一片欣喜，俄罗斯总统普京在贺信中写道，特朗普的胜利可以为莫斯科和华盛顿带来“基于平等、相互尊重和实事求是的建设性对话”。 6park.com
然而，中国作为最重要的大国之一，仍未明确表露态度。在美国大选期间，中国是特朗普抨击美国贸易现状最主要的靶子。然而，特朗普如其所言大概会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这样中国将成为获益者。在对外政策方面，特朗普持反干涉主义观点，这显然符合中国人的世界观。目前的迹象表明，中国政府尚未完全消化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这一重磅事件，仍在精确调校其对策。 6park.com
北京得抓紧时间了。在特朗普的胜利一头撞开的新时代，中国潜在的得与失都有可能是最大的。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以及最大贸易国，中国对特朗普政府的应对，或许决定着这个世界将通往繁荣还是停滞，甚至影响着世界走向战争还是和平。 6park.com
全球主义的死亡

全球化诞生于20世纪70年代，它最初只是个单纯的概念：在贸易、投资、旅游和信息互通的作用下，世界各地联系越来越紧密。但冷战后，它被注入了一种意识形态：全球主义。如今，人们几乎已难以分辨全球化和全球主义。 6park.com
全球主义植根于被新自由主义者奉为圭臬的华盛顿共识。华盛顿共识是由冷战后首任美国总统比尔·克林顿政府发起，并由小布什和奥巴马持续贯彻执行的。在其构想中，全世界经济、政治和国际关系等领域的规则与标准，都将必然地迈向一体化。国家边界将逐渐失去意义，甚至消失。文化差异将让位于普世价值。选举民主和市场资本主义将主导整个世界。最终，所有国家都将以几乎相同的模式治理。 6park.com
政党轮替并没有阻碍美国推动全球主义 6park.com
美国依仗它巨大的硬实力和软实力推动了这一进程。在相当程度上，也正是基于这种逻辑，脱胎于新自由主义的新保守主义者和自由干涉主义者，把美国拖入了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这就是问题所在：全球主义是现代版的特洛伊木马，它吞噬了全球化，成为脱缰的野马一往无前，直到如今被自己的狂妄自大所压垮。 6park.com
在西方，鼓吹全球主义最卖力的信徒成了全球化最大的受益者。财富和权力集中于社会顶层，掌握在高高在上的资本所有者和调度者手中；贸易自由、多元文化主义、多边机构，乃至在他国策划政权更迭和国家创建等等，都得到这群人的青睐与乐些不疲的支持。但他们的愿景伤害了包括中产阶级在内的绝大多数人。距离赢得冷战仅过了一代人的时间，美国的工业基础便已被掏空，基础设施年久失修，教育系统江河日下，社会契约分崩离析。 6park.com
除了造成经济衰败，全球主义还传播了一套新的社会价值观，威胁到社会团结。政治学者罗伯特·普特南（Robert Putnam）在其重要书作《独自玩保龄》（Bowling Alone）中，通过描写美国基层社区走向崩溃的种种细节，精确地捕捉到全球主义对美国社会的冲击。换句话说，美国精英打着全球化的旗号，在以他们的国家为代价构建他们的帝国。 6park.com
欧洲也发生着同样的事情。欧盟总部的技术官员以及他们在各成员国中的盟友们，致力于不断扩张欧盟，并推行一套不断扩充的统一准则，而将各成员国人民的根本利益置之脑后。在部分欧洲国家，青年失业率竟持续处于50%高位。 6park.com
如果全球主义精英们当初没有那么好高骛远，他们有可能走得更远。但现在补救似乎为时已晚，精英们赖以维持统治的投票箱背叛了他们，他们正在被推翻。 6park.com
中国与全球化 6park.com
中国从全球化中获利超过其他任何发展中国家。它从一个贫穷的农业经济体，转变为全球工业强国，同时还实现了六亿多人的脱贫。然而，中国坚持以自己的方式基于本国的国情参与全球化，在拥抱互联互通的同时，断然拒绝了全球主义。相反，中国不但巩固了其一党执政的政治制度，还能够审时度势，根据本国发展的优先顺序决定市场开放的速度和程度。 6park.com
或许是因为察觉到这一点，特朗普把美国的许多病灶都怪罪到中国头上。让中国背这黑锅是不公平的。中国领导人所推行的当然是以中国国家利益为最终考量的政策，这是他们的责任；如果不这样做，才是他们的过失。话说回来，如果特朗普上台后专为美国人民的利益着想——用他的竞选口号来说，就是“美国优先”——那么其正当性也应该是不言而喻的。 6park.com
中国应从特朗普的胜利中有所启示。中国不应把众多——甚至可能是大多数——美国人的觉醒视为对中国崛起的全面对抗，或认为两国将不可避免地由此走向势不两立的冲突。相反，中国应该以此为契机，来研究如何在新时代与美国打交道。 6park.com
特朗普的崛起来得正是时候。中国的意见领袖一直以来只从美国精英那里获取关于美国的信息，所以他们跟那些美国媒体和智库的专家们一样，与美国城乡的中产阶级严重脱节。因此，他们很容易也和希拉里一样，把特朗普的支持者看作一群“卑鄙之徒”，认为他们只是一群教育程度低下的种族主义者和性别歧视者。这将是非常严重的误判。 6park.com
中国只需看看镜子，就会更好地理解欧美的改变。中国人一向批评全球主义者唯我独尊的“一刀切”的价值、治理模式，呼吁世界各国寻求适合自身的发展道路。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曾说：“鞋子合不合脚，自已穿了才知道。”而今特朗普似乎准备让美国试穿几双新鞋子。另外，特朗普持对外不干涉主义态度，他曾强调“要使既无民主经验、又对民主化缺乏兴趣的国家成为西方民主国家，是种危险的想法。”这种说法在中国无疑会产生共鸣。 6park.com
毫无疑问，特朗普专注于追求美国国家利益必将给中美两国之间造成冲突。但中国应当重视和尊重美国社会支撑特朗普崛起的民怨与诉求。如果特朗普正如预期的那样，在贸易上为难中国，中国最好保持一定程度的克制。针锋相对的贸易报复行动，可能引发地缘政治冲突，而在这种情况下，中美两国都会是输家。 6park.com
从零和博弈到正和博弈 6park.com
多年执政表现证明，中国领导人是睿智的，他们应已意识到，与特朗普治下的美国谋求共同利益，意味着前所未有的机会。 6park.com
在根本上，中国人的理念与特朗普的愿景是兼容的。强大的主权国家对于当今国际体系的有效治理至关重要。文化的首要地位必须得到承认，国际统一规则的执行不应凌驾于国家主权与国情差异之上。此外，当双边外交更有效时，多边机构不应被用来压制双边接触。以上这些话，不论从特朗普或习近平口中说出来，都毫不令人意外。 6park.com
在现实层面上，有许多政策可以使中美两国共赢。特朗普最重要的倡议之一，是重建美国破旧的基础设施。他承诺在该领域将投入一万亿美元，也许还不够。这个目标是明智的，将会通过创造就业，新建和升级道路、机场、水坝等基础设施，为美国经济注入急需的活力，但执行时必将遭遇财政限制和工业产能不足等诸多挑战。 6park.com
中国在基础设施建设方面，是有两把刷子的。对此特朗普十分清楚，他在竞选演说中曾多次提到中国的基建能力。在竞选过程中，特朗普还高声抱怨，美国的基础设施与中国相比，属于“第三世界”水平。中国完全可以去美国发挥自己的长项。一方面，中国可以邀请美国加入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亚投行），并且优惠而迅速地为美国基建提供工业产能支持。这将大大有利于中国，因为中国的过剩资本与产能需要消化，而美国作为中国最大的贸易伙伴，提供了绝佳而互利的用武之地。 6park.com
2013年，美国土木工程协会曾给美国基础设施评出D+的低分 6park.com
在地缘政治领域，中美也不乏重大共同利益。特朗普和中国似乎都认识到，非国家行为体对世界和平构成了最严重的威胁。全球主义给世界带来的最严重创伤之一，是削弱了国家主权。在跨国恐怖主义威胁提升的今天尤其如此，全球主义架空了国家边界，压缩了政府权力，却没有提供有效的替代品，造就了一个更危险的世界。多年来，全球主义者一直变着法子谴责中国不识时务地固守国家主权，但在维护人民安全和利益方面中国似乎做得更好。在这方面，中国和特朗普治下的美国可以找到许多全新的交集。 6park.com
即使在贸易领域，中美之间也并非完全得失对立。挂在全球主义精英嘴边的教条，将贸易自由与保护主义说成是国际贸易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关系。任何回避全球标准化的人，都可能被扣上贸易保护主义者的帽子。（基于这种叙事，中国常常被批评奉行保护主义。）然而，全球主义者的二元对立叙事其实根本站不住脚。促进国际贸易与保护各国合法利益完全可以并行不悖。例如，中国关于亚太地区贸易扩张的提议，即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RCEP），考虑到参与国经济和政治条件各异，特别对各国关税和行业标准进行区分对待。 6park.com
与此相反，奥巴马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奉行一套单一化的规则，不顾各国不同发展阶段相应地在贸易领域的特殊要求。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许多美国人现在到头来认为该协定不适应本国的国情。随着中国经济结构的调整，对出口的依赖减少，内需旺盛、高附加值服务业展露头角；与此同时，美国开始寻求重建生产能力，中美完全可以探索扩大贸易的新途径。 6park.com
最后，特朗普似乎凭直觉认识到了历史学家保罗·肯尼迪所说的“帝国过度扩张”现象对美国造成的损害。美国精英有种强烈的愿望，要按照美国形象去塑造全世界，这使美国乃至世界付出了巨大代价。美国人口在全世界占比不足5%，GDP总量占比约为20%，但其军费开支占全球总额的40%（在某些年份，这个数字甚至达到了50%）。特朗普表示希望减少这种干涉主义，全球主义精英们因此给他戴上孤立主义者的帽子。但事实上，这是他们在全球主义话语中设立的两个极端：一个是坚持对其他国家的治理指手画脚，另一个是彻底脱离国际事务，但在现实中，两者之间美国明明有很大舞台发挥重大作用。例如，美国应继续关注和影响中东事务，但终结其对当地的政权更迭或国家创建的干涉。 6park.com
促使特朗普跳出意识形态桎梏，非常符合中国的利益。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有责任协助维持全球稳定。要实现这一点，中国可以像对菲律宾所做的那样缓和紧张的双边关系，通过在亚太地区调整地缘政治姿态来促进地区和平。另外，中国正迅速成为中东地区最大的石油进口国，该地区的稳定符合中国长远利益，中国可以考虑帮助美国分担处理中东事务的负担。 6park.com
营造世界新秩序 6park.com
特朗普的胜利并非意外，而是美国精英长期忽视自己眼皮底下社会结构发生剧变的结果。在这些力量的推动下，美国和世界将脱离此前延续25年的惯性轨道，沿着新的路径前进。中国领导人认清这一现实，并做出相应的反应，将至关重要。如果中国踏错一步，贸易战争、地缘政治对抗甚至军事冲突都可能接踵而至。不幸如此，则一个经典的修昔底德陷阱重现：崛起大国刺激守成大国产生恐惧心理，紧张局势升级为战争。美国开始在世界事务中将自己的国家利益置于首位，有其正当的理由，对此，中国比其他任何国家都更应心知肚明。同时中国也比其他任何国家更有能耐助美国一臂之力，让特朗普成功调整国策，应对当务之急。 6park.com
全球主义的死亡并不意味全球化的终结 6park.com
全球主义的死亡并不意味着最初意义上的全球化走向终结。相反，由于科技和经济领域的长期趋势，国家之间的互联互通程度可能继续增加。也就是说，世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有效的全球治理。但新时期的全球治理必将脱离全球主义叙事。 6park.com
世界需要新的秩序，这套新秩序绝非是建立在二十世纪意识形态断层线上的，也必需抛弃自负的“历史终结论”。它将尊重国与国之间的多样性，尊重国家主权和文化主体性。各国可以按照适合本国国情的方式自由合作，而不是根据某种单一的全球标准来治理世界。只有强大的主权国家才能有效地相互合作，并在适当时，为维护世界秩序，自愿调整主权范围。 6park.com
如果我们希望二十一世纪是个和平繁荣的世纪，那么中国应该与特朗普治下的美国共同开拓新的未来。虽然中美两个大国之间竞争不可避免，但今天，中美的世界观出现了几乎前所未有的重叠，两国之间求大同存小异越来越可能。中国领导人应该留意特朗普今年四月发表的重要外交政策讲话：“我们渴望与俄罗斯及中国和平共处。我们与这两个国家有严重分歧，必须保持警惕，但它们并不一定要成为美国的敌人。我们应该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寻求共同点。” 6park.com
目前，太多人极度悲观，美国和世界的未来在他们眼里晦暗无光，前景无比险恶，因此保持乐观尤为可贵。中国无意取代美国的世界主导地位，只寻求在周边地区重新确立应有的领导地位；美国则需关注自我重建。如果双方拥有足够智慧和务实精神，互相宽容，共同实现这些目标，或许能够制定出全球治理的新共识，藉以通向更加稳定的新世界。 6park.com
全球主义自杀了，又一个世界秩序诞生了。让我们迈向新的时代吧。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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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院子于2020_02_14 6:31:23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