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掠山海东游记III•寻觅父母的青春足迹 6park.com
楚夫子 6park.com
	前边说过，这次东游，到了南昌，我曾先后挑选过四个延伸的目的地。一是瑞金，二是赣州，三是丹霞山，四是萍乡。这四地，一个挨着福建，一个靠着广东，一个就在广东，一个贴近湖南。东南西北，互不关属，各各坐在自己的山洼洼里待选。其实，这四处，看似无序，我却是埋了条草蛇灰线做伏脉的，深意在焉，只外人不知，亦不足与外人道。那伏脉就是，无论从这四个终极目的地的哪一个出发踏上返汉之程，我都一定会经过长沙！ 6park.com
	这也就是说，瑞金、赣州、丹霞、萍乡，去哪处？去不去？去了看啥？其实我是并不在意的。唯一在意的，是长沙。 6park.com
	尽管李君跟我同行，我也从没跟他讲过这些。也从不认为有必要跟他讲这些。因为第一，李君不会看地图。第二，他不会用指南针。第三，他爱享受出门的自由，但对出门去哪儿自由，没有定见。还有第四，他甚至不关心哪里有何名胜古迹可观——一切考前功课皆归我做。他呢，我往哪搭颠儿转儿，跟着走，不掉队便得。 6park.com
	我之所以一定要去长沙瞅瞅，既不是为了烧没了的天心阁，也不是为了尚未修复的橘子洲。最最主要的原因，是长沙那风水宝地上寄放着我父母的青春！长沙是他们邂逅之地，热恋之地，牵手之地，定情之地！共同奋斗之地！如果没有筚路蓝缕的他们三十年前在长沙的邂逅、初恋、牵手、定情、喜结连理，我，楚夫子，是绝对不可能呱呱降生到这美丽的人间的！ 6park.com
	我父亲的父亲王仁励，是鄂军都督府都督黎元洪的亲信，做过都督府军务科长，也就是都督之下最高军事负责者，曾因功获颁青天白日勋章。 6park.com
	我母亲的父亲郑殿臣，是武汉著名中医，热心工商，做过汉口商用电报局总办、汉口官办电话局总办、汉口英商怡和渝洋行买办。 6park.com
	过去讲究门阀。这叫“门当户对”。但上世纪三十年代，风气已开，年轻人鲜少讲究门阀，开始迷信起“自由恋爱”来。也就是说，不要明媒做中介，死活要下海去做无规则的布朗运动，自己碰，自己找，自己挑，看意中人对不对得上眼，说不得说上话，贴不贴得上意，爱不爱得上心！ 6park.com
	平心静气讲，婚姻包办和婚姻自主，其实各有利弊。包办吧，不自由，但正娶之后，几几乎没一对离婚的。自主吧，不包办了，但结婚之后离婚的竟占一半以上！组建家庭，不就是想求个幸幸福福长长久久永永远远么？从效果看，自由恋爱之对包办婚姻，并不占多少优势的！ 6park.com
	好在我父母虽追求婚姻自主，也恩恩爱爱过了一辈子。是那百分之五十以外的异数。我和我爱人也是。 6park.com
	我父亲，时任南洋兄弟烟草公司汉口分公司襄理，芳华正茂，挺拔俊朗，西装革履，翩翩展展，一表人才，书生意气，辟阖纵横。并无半点儿近视，却偏喜戴副金丝眼镜扮萌，出语珠玑，倜傥风流。 6park.com
	我母亲呢，时任汉口中央女子制皂厂总经理高级助理（总经理亦女子，是中国和鄂省最早的女权运动倡导者之一，所以全厂高、中级职员俱为女子），知书识礼，视野开阔，人情练达，是庄敬自强的新女性，光彩照人，极为美丽。 6park.com
	这么两个人，同时活跃于汉口工商界数年，居然彼此没谋过面！您想想，汉口的工商圈子就那么点儿大，核心区，也就是中山大道江汉路到六渡桥这一截。轧马路，十分钟就可轧完的。山不转路转，石头不转磨子转，不管你作什么运动，总会见个一次半次吧？可我父亲和母亲，偏偏楞是在小小的汉口几年也碰不上一面！ 6park.com
	汉口碰不上面的父亲和母亲，却邂逅于比汉口还小的多的长沙！这不能不说是“天意”！ 6park.com
	天意，当然，是个托词。 6park.com
	其实，父母在长沙的结缘，首先得感谢1936年8月粤汉铁路建成通车。其次，还得感谢次年5月在长沙举办的粤湘鄂赣四省国货博览会。因为，没有粤汉铁路的通车，就没有长沙四省博览会的举办。没有四省博览会的举办，我父母在汉口还会是平行轨道上日夜运行的车，永生永世，怕也无从际遇。 6park.com
	事后琢磨，粤汉铁路的建成，不但对我父母的命运，而且对整个中国的国运至关重要。 6park.com
	粤汉铁路建成之前，汉唐时代不去说它，元明清三朝，政治中心都在北京。北京要抓住南方，就靠五条筋脉，譬如人之五指：大拇指，从北京走北、南运河到杭州，经衢州、建宁到泉州、漳州。食指呢，从北京走北运河到扬州入长江往庐州，经鄱阳和赣江，改陆路翻越梅岭到南雄，再换舟楫，走浈江、北江到广州。中指呢，从北京走涿州过真定、卫辉、汝宁到武汉、长沙、衡州，到梧州和浔州。无名指呢，从北京到卫辉后转襄阳、荆州，过澧州、辰州 、经镇远到贵州、云南。小指，则从北京到卫辉后转潼关，过凤翔、雅州，到建昌、会州卫。 这五根指头中，用得最多的，当然是“食指”了。为什么？因为那是从北京到中国的极南之路，走的人最多。而且，这条路，只在江西的南安到广东的南雄有三四十里的一小截山路，其它部分，楼船可达，费力气最小。   6park.com
	这一小截山路，从南安翻越横截南北扼百粤之咽喉的梅岭关，岭之阴，石径蛇行，屈曲多委。岭之阳，峭壁林立，深秀多致。秦汉以来，就是从这里，辇马日以继夜将中土的丝绸、茶叶、陶瓷南运，将海南的犀象、珠翠、鸟绵、白㲲、白银北输。就连“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荔枝，也是经此由八百里驿卒绝尘飞传至杨贵妃口中的哩！   6park.com
	这段三十里山路，车载马驮，即便是日夜不停，一年吞吐的货物也有限。所以那时的广州，作为中国最南的口岸，港口使用率便不高。两千年来无多少长进，一直是比渔镇大，比泉州、漳州小。连带后起的香港，也就跟着它小。这个小的格局，一直延续到鸦片战争之后的1936年8月才被打破。那一年，大吞大吐的粤汉铁路取代了古老的梅岭古道，登上历史舞台。粤汉铁路，接轨京汉铁路，振兴了广州，振兴了香港，振兴了全广东，振兴了全湖南，振兴了全湖北，振兴了全中国的国运！同时，粤汉铁路也见证了江西的衰落——梅岭古道没人走了。江西两千年人杰地灵的好运道也就到了头啦！……                                                    6park.com
	现在还活着的人，譬如我，出生之前，粤汉铁路就在那儿呼呼隆隆跑着火车了。那是当然的存在，看见它，就像每天睁开眼便看得见的那块天花板，无感。但是，粤汉铁路的通车，是给沿线的省份和中国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巨大改变的！ 6park.com
	 粤汉铁路通车是八月。次月，湖南省政府向毗邻的广东、湖北、江西三省发出召开四省联合特产展览会的邀请。当年十二月二日，四省代表集议长沙，确定于1937年3月7日先在广州联合举办三周四省特产博览会，然后依次在长沙、汉口和南昌各举办三周博览会展销，以振兴国货，加强沟通四省贸易，共谋发展。 6park.com
	这么着，1937年5月10日，四省国货博览会在长沙中山路老督军署开幕。当日涌入三万观众。在开展的四个星期里，参观人数一百二十余万人次，总收入几达十四万银洋。参展的湖北厂商共有四十五家。四十五个展位毗连于国货陈列馆的同一楼层。我父亲率南洋兄弟烟草公司汉口分公司团队参展，同时帮衬汉口太平洋肥皂厂展出（他跟该厂有业务往来），成了南洋汉口公司在长沙国货陈列馆的活“名片”。我母亲呢，跟着总经理代表汉口中央女子制皂厂负责参展，是中央女子汉口公司在长沙国货陈列馆的活“名片”。两人在国货陈列馆开展那天同时“亮相”，也便同时瞥了对方第一眼。然后又有第二眼，第三眼。“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见面时，已是相见恨晚。接谈后，更是相见恨晚！从此坠入热恋。 6park.com
	所以，这四省国货博览会的旧址，我是一定要去瞧瞧的，为的就是寻觅我父母的青春足迹。 6park.com
	四省博览会，是做买卖的地方，想必讨厌铜臭的李君不会感兴趣。我父母谈恋爱呢，是家务事，李君即便感兴趣，我也不便跟他透漏半点半滴的。再者，这家务事还涉及官僚、地主、买办、资本家什么的，嚼舌头多了，对李君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 6park.com
	所以，我只是带着李君，默默在中山路上穿行，频频问路人，如何到得老督军署？仿佛自己是湖南督军谭延闿的粉丝似的。其实，谭延闿关我什么事？他本是长沙君主立宪派之首领，一向反对辛亥暴动的。可长沙新军起事占领长沙十日后，立宪派杀害了革命都督焦达峰和副都督陈作新。谭延闿乃被血腥的残杀者黄袍加身，“迎立”为新“都督”，然后被尚未“转正”的南京政府“追认”。 6park.com
	在中山路，我和李君并没有看见老督军府的辕门。那并列一排的三个洞门，原本是明朝吉藩四将军府和清朝巡抚衙门的进口。当年开四省博览会的广告上，就有这三洞门。门后曾经有过的都督府、督军署、省长公署，早被拆毁了。1931年，这里改成了民众俱乐部。抗战后，改辟成中山公园。大跃进的1958年，又被改造成青少年宫。现在，这青少年宫里，跳跳蹦蹦的少男少女不少。老旧物件，只余双清、丰乐、澄湘三座亭子。我父亲、母亲，该是在亭子里赏过花、叙过话罢？左近还有个电影院，传说当年曾被用作国货博览会的大礼堂。 6park.com
	据长沙人说，在宣传广告上采用督军府的三洞大门作四省博览会的标志，是为了壮其声威。其实呢，博览会的灵魂建筑，不是什么老督军府，也不是举行开幕式的大礼堂，而是湖南国货陈列馆。而那馆，是1928年长沙人抵制日货之后造的，早在1932年就造好了。整体气势，雄健清爽。那年10月1日，国货陈列馆举行盛大开幕式，发表《提倡国货宣言》。同月30日，蒋介石夫妇入馆参观。大为满意，誉此馆为“全国首屈一指之国货陈列馆”。 6park.com
	我和李君在中山路漫行。眼角一抬，老远就看见了从前的国货陈列馆，现在的百货公司。就近仰望，我和李君，立刻被其豪壮的派头震慑！陈列馆之主体建筑通体白色，占三层，三层之前的柱廊，并列排开一十六根白色罗马大圆柱！三层顶部的正中，又增建四层。第四层的顶部，貌似第五层的上方，是个尖形塔楼，尖顶之上，立有钢管旗杆。那是实实在在的巨制宏模，悚达虚明，倚日凌云！这样规模的建筑制式，武汉就没有。上海也不曾见。意大利和希腊也稀罕！试想想，人民大会堂正面也才用了十根廊柱呢！当然了，人民大会堂廊柱的绝对高度，长沙不能比。但是，人民大会堂是建在可容百万民众集会的天安门大广场的西侧，在广阔的广场上一站，大会堂的廊柱难以显出其高。而在长沙狭窄的中山路一站，国货陈列馆便显其恢宏！那叫一个壮观！那叫一个洋派！怪不得母亲说起长沙博览会就神采飞扬的！我觉得，我开始有点儿佩服湖南人的敢为天下先了。他们用六十二万银元造出的这钢筋水泥奇景，焦土抗战烧不焦，日寇排炮也轰不烂。屹立于此，虽略显沧桑，却依旧雄豪。它代表过国货。它承载过国运。它无愧是长沙的地标。 6park.com
	我和李君缓步入内，上下左右细细瞄看。在汉口，我是从来不逛商场的。现在住纽约闹市，也还是如此。但是那天，我竟带着李君在百货公司转了整整一上午，啥也没买。我恍恍惚惚，在那儿耽想：三十年前，我父亲代表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汉口分公司的展位，是在哪儿呢？我母亲代表的汉口中央女子制皂厂的展位，又是在哪儿呢？他们俩交换第一眼，又是在哪儿呢？ 6park.com
	当然没有答案。但有一条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们邂逅于此。 6park.com
	只是，这做买卖的地方，肯定是不适合父亲母亲谈诗与远方的。那，长沙何处又最适合他们谈远方、谈诗呢？ 6park.com
	我猜，一定是岳麓山上的爱晚亭！因为我母亲凡提起岳麓山的爱晚亭便眼神辉发！ 6park.com
	爱晚亭。爱的既是“晚”，当然得黄昏夕照之后去了。 6park.com
	去过后，果然觉得好。诗与远方，天梯石栈可达，恰宜勾连于此。 6park.com
	暮色中，我和李君坐在亭中，下看岳麓书院的琉璃翘檐，上观古树后的繁星，直看得浑身发冷。这才借了月光，一级级拾步下亭。到底不舍！回望之际，对星星月亮发了一愿：倘若日后得了爱人，一定要“执子之手”，再游此亭，学父母，“与子偕老”！ 6park.com
	之后，我又去过两次爱晚亭。其中一次，便是跟爱人一起去的。

贴主:楚夫子于2023_01_24 19:40:49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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