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游利沃夫（七·终篇） 6park.com
2021年8月16日 6park.com
楚夫子 6park.com
        前方的路，从柏油变了碎石子，也从马路变了小路，平路变了山路。而且，愈是往前，路愈是細，山愈是陡。及至走了几个S形和Z形，那路更是窄得崎岖起来！ 6park.com
        我们攀爬过庐山、泰山、华山、九宫山、长白山、天山，还有西藏横亘于拉萨和羊卓雍措之间的那座不知名的海拔五千米的大雪山，懂得登山的要诀，是“慢吞吞，登一级，歇半脚”，如唱歌打拍子，1,2,3,4，数到1,2,3皆不动，非数到那个4，顿他一顿，才跨上一步的。这是我二十一岁孤胆登庐山，从一起登山的四位小年青那里学来的。当时，我仗着一股蛮气，从山脚下的莲花洞，不住脚，一口气爬到了半山亭，赶上了那四位掮着一杆气枪三条小口径步枪上山去参加射击训练的伙伴。背气枪的那位，是个会计，居然是武汉人。其余三位是山下的农民。他们慢腾腾边说边笑，如仙鹤在石梯上缓缓移足，我嫌他们慢，道声“借光”，便从他们的缝缝中插过去大步流星往上爬。却被那个扛气枪的用汉口话喝住。我一听见家乡话，立刻转身，两分钟后，便跟他们成了莫逆之交。既然莫逆，那便一切顺他们来。就这么着，庐山最难爬的好汉坡，不经意间就轻轻松松的pass了。到得牯岭分了手，我刚走进日照峰隧道，我的天，拜我前半截大步流星上山之所赐，两条腿的大腿肚小腿肚四处同时猛烈抽筋！从此知道有的时候，慢就是快的道理。 6park.com
        我们慢慢吞吞爬，可十来支别的登山队伍却没我们蜗牛般的蘑菇劲，一支支，一个个，短裤背心，光腿光臂，唰唰唰唰如箭似镖，贴着我们的脸滉滉着超越，向前向上跃进，把自己满身混着香水的汗臭狐臭丢给我们闻。我们想授他们“歇半脚”之妙法，他们哪有时间听？怕挡了他们的财路似的！我们干脆站一边看他们救火队式的超越。这一看不打紧，我们发现登山的人几几乎是清一色的年轻而勇武的女子！男人哪里去了？曾几何时，男人开始放弃了自己爬山越野的专长？这一惊不小，因为如今大学本科和研究生院优秀生的大部，也已经从过去的男学生变了女学生。难道男人的天祚将尽不成？ 6park.com
        其时也，太阳如块灼亮的紅炭，烤得漫山遍野的热，隔着鞋都感觉得到小路上碎石子的烫，连风都枯槁如戈壁沙漠！在山下喝的凉水也沸腾于腹中，呼呼啦啦转响于九曲连环道上。及至看见高堡被拆剩下来的那段阳光璀璨的南墙，一屁股坐于其上，想起往昔牆前金戈铁马，龙腾虎伏，血流漂杵，不禁吟诗六句，曰： 6park.com
        碎石盘蛇道，
        枯風九沸腸。
        飞营屯死士，
        贴面走嬌娘。
        赫日耀殘牆，
        剑气动流光。 6park.com
        非绝非律的不入人眼。但若要我减它两句，抑或加它两句，楚夫子还真加减不来。 6park.com
        最后，终于登上了高堡山之巅顶。高堡是1362年修建的。谁修的？没人告诉我们。按常理推断，反正不是利沃夫人做的事。为什么呢？如果是利沃夫人修，那目的只会是保护利沃夫人。要么会围绕利沃夫老城高筑墙广积粮，如我国古代的三千县城；要么会筑一圈城墙的同时在高堡山上築要塞，与利沃夫的城墙成犄角之势，相互呼應，破敌围城之思，如古平壤城及城外牡丹峰的乙密台。但利沃夫没有城墙，这说明築高堡者的第一也是唯一的考虑不是保护百姓，而是保存震慑百姓的军力。联想到1362年，正是立陶宛大公国在欧洲当霸主的时候，那么这高堡就应该是立陶宛占领者起始修造的。立陶宛现如今是蜷伏于波罗的海边嘤嘤鸣叫的蕞尔小国，国土才六万平方公里。但多年之前，它的军队曾横扫欧洲，打败过条顿骑士团，据有如今的波兰、乌克兰、俄罗斯两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是欧洲第一大国呢！祖先阔过的旗人，后来在街上拉黄包车了，啃的是窝窝头，也不忘祖宗阔过。若楚夫子把这高堡的修造者用推理法归之于立陶宛的雄阔祖宗，想必那蕞尔小国一个高兴便会对万里之外的中国改弦易辙一二罢？ 6park.com
        高堡山上的高堡，除了我为之吟诗的那一小段南墙，早被入侵的奥地利人在1869年彻底平毁了。神气了两百年的立陶宛同时被列强瓜分。在山顶，利沃夫人修了一个圆形的铁塔，方便游客眺逺俯瞰。说它是铁塔，其实并不确切，因为它的形状像一面西洋鼓，鼓皮鼓腰是钢条铁网焊接的。最好称它观景铁台。圆圆的，有一圈围栏，方便游客凭栏抒发思古之情。用如今孩子们喜欢的蹦蹦床形容其状，可能更贴切。登顶的游客，中青年女子占九成，男子，包括我，只占到一成。游客几乎没有讲乌克兰话的。你若听见导游之外的游客发彈音，那不是俄罗斯人就是波兰人；还有大量听利沃夫导游用别的语言讲解的女游客。我们根据她们头发的颜色判定种族，红发和金发碧眼的美女是立陶宛人，黄发和棕色头发而腰肢僵硬的美女是德国人和奥地利人，其中长得高的可能是匈牙利人；着长裙而显得邋遢的美女是哥萨克人、鞑靼人、土耳其人——都是历史上征服过利沃夫的民族的后裔！他们许是在此缅怀祖上的光荣罢？ 6park.com
        我们两个中国人在这些征服者的后裔中显得鹤立鸡群。我们欣幸咱中国从来没有任何人起过心染指乌克兰这方依旧美丽的净土。我儿时便从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得知，倒是曾经有不知名的中国人在内战中为乌克兰人民献出过宝贵的生命。某次鏖战之后，记不得是西方豢养的彼得留拉军还是顿尼茨軍打扫战场，发现阵亡的红军士兵中居然有中国人！而且，发现中国人的血居然不是紅的，是藍的！蓝色的血肯定是谣传。但这谣传也不是没眉没眼——中国人习惯称忠烈之士的血为碧血。碧，可不就是藍緑么！周朝有苌弘化碧的故事。忠诚的苌弘被冤杀，死于蜀，人们将其鲜红的血盛在一个匣子里，三年后打开一看，血水居然化成了青绿青蓝色的玉。这玉便是碧。便是欧洲，中国一次大战出了那么多劳工，死了那么多劳工，中国何曾要求欧洲任何战败国割让寸土给中国？结果，战败国在中国的权益却被欧洲转交日本！良心何在？公理何在？利沃夫的命运，跟咱中国何其相似乃尔！ 6park.com
        下了高堡山，我们歇了歇，在黄昏前，去皇家火药塔附近广场上的古董市场转了转。那里稀稀拉拉擺着几十个摊位，看来生意平平。一个个摊位看过来，不是没有可买之物，也不是可买之物太贵，而是我们的旅途还很长，还是自由行，不可能带。那摊子也有讲究也有灰暗。过去王公贵胄的东西，他说真，我也不能压服他说不真；我说假，他也不能压服我说不假。那么生意当然没得做。很有几位小贩，见我们自称中国人，知道中国还是社会主义国家，便偷偷从摊子底下的黑塑料袋里掏出列宁和斯大林的铜雕像。出价不高。若是在美国，我立马买了。但这里距美国还有大半圈地球呢，沉沉的铜坨坨，怎么背回去？只有笑笑作罢。同时想起了在纽约曼哈顿十四街某栋高楼的顶端竖着的列宁在十月举臂演说的巨大铜雕，那可能就是从利沃夫买去的罢？因无人可問，至今不得而知。 6park.com
        在利沃夫的最后一天，想买点儿纪念品，便往新城方向散步。无意间，走进一集市场，专卖乌克兰民族服装的。我素喜乌克兰男子穿的民族风格的绣花衬衣，真正亚麻布做的，领口不高却不是翻领，看起来很飒的那种。但终究抵抗不了我爱人的反对——回去没有哪怕一次穿的机会——只得作罢。但我们一致同意给俩外孙女各买一套。 6park.com
        再往前行，是些小街，一个压一个的店铺，也小小巧巧。走近一看，小商品密密麻麻从門里摆到门外，琳琅满目，看着便觉熟悉——这不是汉口的汉正街么！除了屋顶不像，老板的面容比汉正街的姣好，老板的鼻子比汉正街的高，老板的彈音汉正街没听过，所有的货，全是像从汉正街打来的！所有的商品，都是Made in China！美丽的女老板们见我们兴趣盎然，拼命向我们用美妙的彈音和迷人的笑容推销那些Made in China的百货是多么多么“我亲、我亲哈拉索！”（非常、非常好），完全不知道，她们的顾客，就是Made in China 而且来自China! 6park.com
        我们感到些微的虚荣。我国用这些小百货和我们未曾目睹的大百货，换得了乌克兰的粮食、换得了乌克兰的航空母舰、重型武器和战机的设计图纸，甚至重金聘用了大量失业的乌克兰第一流的科学家、工程师和技师。这些物资和人才，给中国的建设增添了花朵。乌克兰，利沃夫，可以永远跟从来不是乌克兰和利沃夫的征服者的中国携手并进，在这个争斗不停的世界共存共荣。 6park.com
        在人类的这两大民族的合作中，一己之我能为利沃夫美丽的人儿和中华儿女做些什么呢？我不是英雄，没有共工触山之蛮力，我只是百无一用的一介书生，执笔之力还是有的。那么，就写篇游记罢。相信，中土人物看了这篇游记，一定会喜欢乌克兰和利沃夫的。也相信，倘若哪天，此文被译成乌克兰文，又被乌克兰和利沃夫那数不清的美丽的人儿看了，被跟我六十年前通过信的那两位女性朋友和她们的子孙、亲友看了，他们和她们也一定会喜欢中国的。 6park.com
        于是有了这篇游记。于是有了我同期发表于留园网《文化长廊》栏目的四首诗：《眼儿媚·重見乌克兰女孩》、《朝天子·乌克兰利沃夫彼得大帝旧居怀古》、《踏歌词·高堡塔》和《利沃夫老城旅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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