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掠山海忆童年·旧书多趣乐陶陶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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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边交待过，我家所在之处，抗战之初，文化人纷至沓来，书店鳞次栉比。汉口沦陷，文化人移师桂林、香港、南洋、昆明和重庆，交通路的书香一时消褪近净。光复之后，方又慢慢回春。尽管如此，到解放时，汉口的交通路、江汉路和后花楼，以我家为圆心，以百米为半径，东西南北画个圈，圈圈内，仍是武汉书店荟萃之区。书店总数，比别处要多出几倍，十几倍，甚至几十倍。 6park.com
	出家门，顺交通路往中山大道走百来步，右手便是新华书店古籍门市部。我跟娃娃书摊告了别，想闯进古籍门市部一探究竟。推开门便吃了闭门羹——请出示单位介绍信！可是好笑！本人所在的“单位”，乃私立汉口圣罗以小学，如何可能给二年级小豆包的我开买古籍的介绍信？我瞠目怒视那拦路虎，却不得不悻悻然向后转，开步走，发誓不再去讨那个没趣。 6park.com
	古籍门市部对过，是从中山大道新搬来的新华书店外文门市部。倒是无须介绍信，丰俭随意，童叟无欺。我当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然进去一瞅，书里书外、上下左右的字，尽如茅世冲家堆得满钵满罐抖擞擞摆尾的洋蝌蚪。我像触了电似的，拔腿就跑。 6park.com
	再走五六十步，去中山大道新华书店的杂志门市部碰碰运气吧。那儿，进门是随意的，翻阅是随意的，我也识得杂志里几乎所有的汉字，而且，令人欣悦的是，杂志里居然还有插图插画照片什么的。只可惜那倆店员把顾客盯的贼紧。我在他们警惕的眼皮子底下翻东看西，仿佛享受贼的待遇！稍抬眼，便见他们那四只想抓贼立功的饿狼眼，探照灯似时幽时明的闪着阴辣。再抬眼，三抬眼，四抬眼，居然浑身会起鸡皮疙瘩！不得不昂起头颅撒开手，打道回府。 6park.com
	最后，我抱着微弱的希望踅往离我家一街口之遥的江汉路新华书店总店，试它最后一次。这一试，运气来了——我发现那里不但书多，开架，灯亮，店大，人少，而且还可坐在桃花石磨的地板上或楼梯上自由自在一本接一本地眈读！这才顿觉天宽地也阔，鸟飞鱼跃在我。在那里，只要不咯咯咯咯大笑出声或呜呜呜呜大哭出彩惊动别人，直到晚上九点打烊之前，是没有一个店员会朝你瞅哪怕那么一小眼的！那店唯一的缺点是，成千上万本书里，居然没有半本娃娃书，全是清一色的字书！以我的小肚鸡肠忖度，想必是经理吝啬，舍不得把娃娃书拿出来给孩子白看罢？尽管如此，但凡放了学，我便会呆在那里看中外民间故事什么的，看得废寝忘食。每天该吃晚饭的时候，我若不在饭桌上，母亲就让我姐或我弟上那书店找我。一找一个准。 6park.com
	时间长了，我遗憾地发觉，这新华总店的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其实一点儿味道也没有。既没深趣，更无异趣。无趣的书太多了，这书店对我的吸引力也就到了头。我觅趣的方向这才慢慢转向了常常可以给你带来惊喜和陶然之乐的旧书摊和旧书店。 6park.com
	交通路就有个旧书摊。摊子摆在靠古籍门市部的那个巷子口。说是“摊”，书却不是胡乱抛甩在地面，而是整整齐齐排列在一易支易收的三夹板做桌面的大条桌上。那都是些摊主估计当天便可出手的吸眼球的书。更多的旧书，沿墙叠摞在几个小书架上，粗粗分了类，成色老旧，絮败其中，有的，甚至没头没尾的“肢体不全”。好在那儿总有几样儿童读物的，甚至还有解放前出版的童话神话，还有《精忠传》、《小五义》、《小罗成》、《罗通扫北》、《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七剑十三侠》之类新华书店不卖的老书，当然了，年侵月蚀，多数已被人翻得卷页缺角稀稀烂了。但可读。那旧书摊另有一别处断然没有的好处，就是摊主允许把书页拆开了打零卖。我逛旧书店的历史很长很长了，但能撕开书页零买零卖的，五湖四海，欧美亚非，独此一家。 6park.com
	一日，我在那摊上发现了一本萧三写的《毛泽东的青少年时代》。记得是解放前哪个解放区出版的，薄薄的一册，开本比普通的书小三分之一。纸张乏善可陈，页面缺字漏字多。故事写得跟老师讲的不同，饶有趣味。这本书给童年的我几点很深的印象。第一点是，萧三说毛主席十岁时，家里有十五亩田地。十五亩，在北方不算什么，在南方可是会划成地主的。我家就有二百四十亩学田，虽是抗战期间就捐给利济小学了，没收过一天租，但我的家庭成分却被定为“民族资产阶级兼地主”。这“民族资产阶级”是实打实，必须招认，但戴土豪劣绅的“地主”帽，就确乎有些冤哉枉也了——须知解放前三年，我整个王氏家族并无一人住乡下，更没有收过一斗一升一合谷子的租，怎么就被统统划成“地主”了呢？好在“地主”称谓之前的“民族资产阶级”属于人民范畴，老师说过，五星国旗上那呈弧形排列的四颗小星，代表的是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所以我家大人和孩子，从来也不去跟人理论。毛主席的家庭成分，我其实十岁那年就从那旧书摊晓得了，但从来就没就十五亩水田的事问过老师。尽管心里一直疑惑着。 6park.com
	也是在那旧书摊上，我还读到过一本解放前出版的《西行漫记》。里面斯诺先生记录了毛主席家置有田地，但却没有清楚说是“十五亩”。只是笼统交待了一下，似乎算富裕中农或是富农。这反叫我不明白了。不知是萧三说错了？还是毛主席没有跟斯诺说清楚？抑或是翻译黄华没有准确地把十五这朴素的数字译清白？还也许是明白翻译出来了之后，却被那审稿排版的家伙给裁截或模糊掉了？ 6park.com
	那时，在江汉路和扬子街之间的中山大道也有家旧书店。门面窄小阴暗。进去五六米，头顶吊出个一百瓦的无罩大灯泡，顿觉光亮深阔。那店里，光怪陆离乱七八糟的书更多，更是有趣。我那时很喜欢看红军长征的英雄故事——那些老红军还鲜鲜健健活着呢，见天在大街上说不定就能碰见一两个的，不比书中会飞檐走壁一辈子也见不着的侠客——我曾在那旧书店里见到过一册《红军中央机关长征记》（书名，大致如此，不确），其中录有红军首脑机关在长征途中每日行进之里程，所经之地点，要事之记载。其中有一处给我极深的印象：说是竟有一段时间，首脑机关中央纵队平均每天才向前移动五华里！我的天，此前，我在课堂上听到过，飞夺泸定桥，林彪手下杨成武部一天一夜强行军二百四十里哩！直觉书中记载的“五里”，实在慢得不可思议。这本书，我以后再也无缘相见。而且，以后也没从任何文献中查得到当年红军首脑机关每日的行军速度。 6park.com
	还有一本旧书，叫《两万五千里》，也很有趣。里面记载了红军干部大队两个小干部，过大草地，没粮食吃，住在喇嘛庙里，饿得眼冒青光的打转转。突然眼神落在庙里的菩萨身上。研究一番后发现，那些个菩萨居然是用白面和着酥油做成的！于是大喜过望，敲碎佛头，生火放锅里一炒，便还原成了香喷喷的豆沙样的油面粉子，可口极了！偷毁藏人崇奉的佛像，而且吃下了肚皮，填了五脏庙，肯定是严重违反民族纪律的。而此文却居然能被堂而皇之写下来发表，足见作者肯定写的是真人真事。我觉得太有趣了，也就忘不了。 6park.com
	有两段长征情节也过目难忘。一段，是红军占领遵义城，干部大队跟遵义师范学校的师生联欢。干部大队的篮球队员都是留过洋的，运球、跑场、灌篮、做假动作，满口呼喊的尽是篮球英语。男男女女拉歌唱起来，也都是原汁原味的俄文、英文、法文、德文。特别逗笑的是肖劲光（我之所以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他就是那个率领四野肖劲光兵团解放武汉的那个肖劲光），他在长征中官居高级干部队队长，竟然也登台献艺，跳了个镇住了所有联欢学生的苏联水兵舞！那个舞，解放后在苏联电影中常见，随着舞曲的快节奏，表演者露齿大笑，腾展飞旋，又摆臂又侧脸又摸头压低军帽，不停地弹腿勾脚地蹲跳那个“鸭子步”。表演这绝技，要体力，要热情，要奔放，要诙谐。可是不容易！一场舞跳罢，数百学生当场宣布参军……解放后，萧劲光转行当了海军司令，大约跟他会跳苏联水兵舞有关吧？我常想。 6park.com
	另一段，讲的是红军过草地，在沼泽中燃起篝火宿营，满天寒星，浑身湿冷疲惫。有人拉歌，蔡畅大姐站起来，在星光下用浪漫的法文抒情，高唱《马赛曲》！我母亲在解放初剪短发，穿列宁服，参加妇联，在妇联扫盲运动中当过义务教员，熟知全国妇联的众多领导人。为首的那位，就是曾在大草地的旷莽中用法文唱《马赛曲》的蔡畅。蔡畅这名字，我最早是从母亲嘴里听得的。在这家旧书店里，才把旧书中写的蔡大姐跟母亲说的妇联的蔡大姐对上了号，感觉特别的兴奋。一回家，我就把自己的兴奋传递给了母亲！ 6park.com
	我至今认为，蔡大姐披着满天星斗在饥寒交迫的大草地献唱的《马赛曲》，直让谷村新司在豪华优雅的音乐厅唱的《星》黯然失色！ 6park.com
贴主:楚夫子于2022_01_22 21:17:56编辑

贴主:楚夫子于2022_01_22 21:19:50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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