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掠山海东游记II•再次死里逃生 6park.com
楚夫子 6park.com
	“说，你们是不是从牯岭下来的？”红卫兵头领问，刀片似的眼光，在我们脸上搪去搪来探究。 6park.com
	“是啊！怎么啦？”我反问道，装糊涂。 6park.com
	“大约一小时前，你们在三岔路口，是不是强拦过一辆卡车？” 6park.com
	我和张君立刻便知道，都是那司机使的坏——他跟这帮老红卫兵和山上的暴徒是一党。张君摊开手哈哈一笑，抢答道，“你看我们有强拦卡车的本事么？我们的M这么小，卡车的M那么大！螳臂能挡车么？” 6park.com
	我见张君连M都用上了，觉得他是对牛弹琴。虽则看来这十二个红卫兵都是高中生摸样，但他们的老师，却未见得跟我们一男中的黄智老师那样，讲课用M代替“质量”一词的！我马上接茬解释，“我们只是招手问了问他，愿不愿意就便带我们一程。他回答‘不顺路！’车就开跑了。我们未曾强拦，也不会做强拦的事么……你看我们，手无缚鸡之力，像用强的人么？” 6park.com
	首领也不接我话，围着我们俩打了两个转，从头瞅到脚，又从脚瞅到头。站定了，问：“你们从哪儿来？” 6park.com
	“武汉！”我和张君异口同声。 6park.com
	“上牯岭做什么？” 6park.com
	“游历。”我回答。 6park.com
	首领过去从没听说过“游历”二字，问，“尤立？什么意思？” 6park.com
	我不敢说“玩儿”——全国人民都在闹革命，怎么能玩？于是答曰：“游历，就是旅行的意思，在旅行中历事，走走看看。毛主席不是提倡我们“经风雨，见世面”么？他老人家又写了首七律《登庐山》。我们也想登登庐山，跟随毛主席的脚步，‘跃上葱茏四百旋’……” 6park.com
	头领懒得听我唠叨，换个话题，问：“你们，干啥的？” 6park.com
	“教书！”我和张君再次目视头领的眼异口同声回答。因为支庐总站的外地人，都是外地来的红卫兵，特别是北京来的红卫兵。而我们教员是没有资格参加红卫兵的，也就不够格成为支庐总站成员。 6park.com
	“有证件吗？” 6park.com
	“有！”我们马上出示带照片打了钢印的教员证。所有的红卫兵都围上来鉴赏我们的证件，眼光闪闪，对比照片、钢印和我们本人。神色马上松弛了，从冷峻的冬天慢慢在往平和的春天过渡。那头领也是。我们自己也觉得，我们也不那么紧张了。 6park.com
	不料一女红卫兵冷不防跳到头领前，挺起胸脯，用指头点着我和张君的鼻尖厉声提问：“你们山上住哪？” 6park.com
	这问题可把正常表演的我难住了，带了我们的节奏！——旅店是不能说的，因为牯岭的旅店全都歇了业。庐山中学是不能提的，因为山下暴徒咸确信庐山中学是支庐总站的驻跸地。曹老师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当然也是不能提的！不然会连累他……在那一秒钟，我的脑筋大概呼呼啦啦转了一百转不止！…… 6park.com
	“亲戚家！”只听得张君像做抢答题一样坦然回答。我的脑筋这才停转了， 6park.com
	“亲戚？哼，姓甚？名谁？”头领从女红卫兵的提问中回过味儿来，单刀直入，问张君。 6park.com
	我忽然想起两年前我曾在庐山小学找吴主任借宿过几夜。是不是可以借用吴主任之名呢？小学跟红卫兵不搭边，只有红小兵。正准备开口呢，张君又已断然道出他的答案：“餐馆的金师傅！” 6park.com
	那女红卫兵的脑子比头领好使，再次出马，提的问题也更刁钻：“金师傅是哪儿人？” 6park.com
	“下江人！”我们第三次异口同声回答——按金师傅的口音瞎猜。 6park.com
	“下江？人——？”头领再次回过神，也刁钻起来，快速问：“下江什么地方？常州还是苏州？” 6park.com
	“上海旁边……苏州！”张君聪明绝顶，嫌我慢，又一次抢答。 6park.com
	“胡说！”所有十二个红卫兵集体激愤了！“他是扬州人！” 6park.com
	原来这帮家伙全是庐山中学的学生！每个人都跟金师傅熟稔的！这下糟了！ 6park.com
	十二张脸上重新露出腾腾杀气，逼问我们：“快说，你们是不是支庐总站的？说！说！”围着我们吼叫起来。眼见已经有人在开始解腰间煞的铜扣皮带——准备劈头鞭挞逼供了！ 6park.com
	唉，就这么话赶话、谎赶谎的，总有圆不了的一刻。到了这步烂田地，咋办？好在我和张君对了一眼，马上就又有了默契，轻轻松松笑将起来。张君扮了发言人，代表我和他发言道，“现在，我们向你们郑重宣布：刚才我们讲的话，全部作废！” 6park.com
	然后，我们如此这般据实相告。 6park.com
	这次，我们说的，可都是如假包换的大实话！经得住天打雷劈。可红卫兵们哪里肯信？强搜身，搜挎包——当然一无所获。我们于是再度自称良民，告诉他们，之前，我们连“支庐总站”四个字都没听说过。
	
	头领怒喝道，“闭上你们的臭嘴！不是支庐总站的？那为什么撒谎？心里有鬼么！哼，把这俩家伙先押回总部关起来审！到了总部，再跟牯岭挂个电话，让山上派人下来，一起会审！我就不信了！” 6park.com
	红卫兵整起队形，把我们俩夹在中间，行向威家方向，一路上所有人全板着脸，再也不跟我们说话。我们自忖此去凶多吉少，心中七上八下，行走间，偷偷触了触彼此的手，再偷偷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准备伺机逃跑。 6park.com
	快进威家镇的时候，睄见前方有个饭馆。我触了触张君的手，喊起饿来。半路上塞了满肚皮油饼和豆浆的张君，也装得饿的渴的走不动了。我和他，脚步拖沓起来。这一拖沓，整个红卫兵的队伍顿时就凌乱了。既不雄赳赳，又不气昂昂了。 6park.com
	我搞过长征。四个教员列队，走了两千六百里呢！知道，凡在野地里行军，大家可以涣散懒散，前后可以拉开十几米距离。但，凡是穿城过镇、市集人多之处，一定是要举旗列队步伐整齐，高歌而进的。这些个半大不小的高中娃子，虚荣心肯定比我们当教员的更强！ 6park.com
	果然，稀稀拉拉走着，走着，头领开始有些不耐。经过镇口饭馆的门口的时候，我们又像念倒头经似的，叫唤饿，渴，累，乏，晕……跟头领说：不是我们不走，实在是走不动了！汽车没了油，能动弹么？ 6park.com
	头领看看不成队形的队形，再看看镇子街面上等待聚观的百姓，眉间竖纹一皱，撂下三男一女四位红卫兵，令他们押我们进饭馆。其余八个人，包括那位问话刁钻的女将，仍是精神抖擞地排队走了。 6park.com
	饭馆的门口有颗大柳树。这四名留下的红卫兵并不进店——嫌店里闷气，油腻——他们选择在柳树的浓阴下站着监守。开始，他们警惕性颇高，不说话。八只眼睛眨也不眨地从二三十米开外紧盯坐在饭桌边的我和张君。我们哪里吃得下任何东西？便装模作样，向店家讨了两大碗不要钱的白水，放在桌上润舌。将手中的大碗拿拿放放，将筷子放碗里搅搅，再放下，装着是在吃面条。大约是见我们终于开始“吃喝”了罢，四个红卫兵松怠下来，三位男红卫兵开始围着那女红卫兵聊开了天，甚至全神贯注争论起什么来…… 6park.com
	机会来啦！此饭馆，前面有门有窗，左通厨房，右面无门无窗，后面有门无窗。后门的侧后，是一茅坑。茅坑之后，是一片杂木林子。我们趁那三男一女不朝我们这儿瞅时，假装上厕所，慢吞吞摸向后门。一出门，便拼起死命，攒足劲儿，唰啦啦钻进林子，先朝东北湖口方向飞跑——红卫兵若发现我们逃了，肯定会全力朝西北九江方向猛追。我们往东北方向跑，他们怎么追得上我们？ 6park.com
	我们不歇气，气吼吼一直跑了大约五里路，确定后无追兵，才敢喘息。可怜了张君，他腿短，跑起来比我更吃力……喘息也是边走边喘。然后，拖着软绵绵的腿子，高一脚，低一脚，折向九江方向，截弯取直，一刻也不停地又走了十几里路，终于在夜色苍茫时分，抵达甘棠湖，进了九江城！ 6park.com
	在船码头，我们一屁股坐上人行道，就再也起不来了！牯岭夜半惊魂，威家途中遇劫，完全败坏了我们的游兴。江西这自古以来盛产土匪的地方，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连街上的贩夫走卒，看上去都似乎龇牙咧嘴凶神恶煞一般。挣扎了半天，听见江轮入港鸣笛，知是汉口来的轮船抵埠要下客上客了。售票处的灯同时亮起来，开始卖票。我们才不得不萎靡起身，站队买票。 6park.com
	在队伍里，我眼斜斜一打，忽从下船的乘客中见着了俩大熟人！一位，是学校的许教授，一位，是他的夫人许妈妈。许妈妈是江西人，大户人家出身。年轻那会儿，她和许伯伯浪漫度蜜月，从屯溪租了条画艇，逶迤直下新安江、杭州湾。他们的女儿，跟我是大学同系同学，低我三级，是我挚友的女友。所以我在学校跟他们一家厮混的很熟，称老世伯夫妇为許伯伯许妈妈。嘿，现在连他们都逃出来了！可见武汉的时局，比当下的九江还要险恶哩！许伯伯许妈妈要赶车，我们呢，要赶船。只在路灯下站着说了几句话，便匆匆告别。 6park.com
	轮到我们买票，方知许伯伯坐的那船，票早已售罄，已开头了。要去南京，只能买加班船的票，那加班船正在上煤，还得等两个钟头才开船呢。而且，从售票员的口中，我们得知，加班船是艘简易的客货混装轮。一二三等舱一概没有，只有四等舱和五等舱。 6park.com
	我们火燎火急要离开浔庐是非之地，一刻也不想多待，当然立刻付钱买了两张五等舱票，好漏夜东下，逃往南京。 6park.com
	登船之际，我们在跳板上望着漆黑的江面弹冠相庆。不知更大的凶险，要在船上袭击业已精疲力竭的我们！

贴主:楚夫子于2022_11_23 19:49:16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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