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掠山海东游记III•共大调查会别开生面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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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重返庐山共大，没碰见教务长涂志平，听说是去梅岭总校了，但见着了老友刘凤荣。通过刘凤荣，我和李君结识了位新朋友曹允泽。曹也是上海来的知青，毕业后留校的，时为广播站播音员，听说我和李君特意来庐山共大搞教育革命调查，很是重视，在晚饭后，用他广播站的高音喇叭鼓吹，居然给我们招来二十多名师生参加调查会。 6park.com
	当时庐山共大规模缩减，学生总共才一百来名。跟全国的大中小学校园空空如也不一样，这里的师生，文革期间，凭劳动吃饭，几乎没有离校的。尽管来参加调查的师生只二十来人，但已占到全校师生总数的五分之一了！考虑到当时庐山共大师生，分裂成黑旗、红旗、灰旗三大派别，水火不容，而且以黑旗派占上风，由两个外地无名之辈召集的教育革命调查会，能集合起工于内斗的龙、虎、豹三造平平和和同坐一室叙述己见，难矣哉！这也说明，在庐山共大，在这江西全省武斗成风的时间段，尽管众人观点不同，各持立场，但也人人都还关心着教育问题的！ 6park.com
	庐山共大的校舍，都是毛石砌墙、水泥勾缝的西式建筑。窗大门大，但教室空间，比普通大中小学教室窄小的多。要么是因为原本此地的军官训练团取小班制，教室本来就修得不大；要么是因为庐山共大学员文化程度参差不齐，按文盲、小学、初中、高中学历，破大班成小班，因材施教所致。举办调查会的那间教室，明显比别的教室大。城里普通学校的教室，都设高四寸许的讲台的，老师站讲台上讲课，高高在上，前有讲桌，背靠黑板，显出那个尊严的师道。但庐山共大，没有高出地表的讲台，师生“平等”。其它如常。 6park.com
	刘凤荣和曹允泽趁我和李君在食堂用饭，先进会场规整了。为减少调查者和被调查者的距离感，把课桌统统推到教室后头，而将讲台前移，在老师站着讲课的那面，放了两把椅子——那是给我和李君坐的。而将其余二三十把椅子，围成半圆形，把我和李君的椅子包在核心。我和李君到场时，所有的人都已落座。与会的人，有男有女，女略多于男，已自觉按黑旗红旗灰旗三派分成三堆，壁垒分明。三堆之衔接处，两行空椅子将略显拥挤的空间分成左中右三个“包厢”。黑板上，用粉笔以当时最流行的魏体写着“庐山共大教育革命调查会”十一个庄严的大字。 6park.com
	播音员曹允泽先代表黑红灰三派致欢迎辞。大家热烈鼓掌，欢迎我和李君来庐山共大调查。然后我和李君各各讲了两分钟的套话，无非自我介绍，讲了我等为何此时来此地作此调查，并对参加调查的三派师生的热忱，表示由衷的感谢。 6park.com
	然后，我走当时通行的开会程序，先念了一段“最高指示”。那是毛主席一九六四年在春节谈话里说的：“我们的（教育）方针正确，方法不对。现在的学制、课程、教学方法、考试方法，都有不少问题。这一套都要改！这是摧残人的！” 6park.com
	“但是，怎么改？毛主席春节谈话之后，三年过去了，谁都没试过，谁都没有发言权。”我念罢语录，看着二十几双年轻明亮的眼睛接着说，“只有你们在座诸君最有发言权。为什么呢？因为你们已经在这块土地上向大自然开战，向旧观念开战，向旧的教育体制开战了。你们在毛主席春节谈话之前六年就开始改革江西的教育体系，至今都改了九年了！九年哪！三百六十五乘以九，三四千天哪！人生八分之一最宝贵的青春哪！你们在教育方面做的革命和改革，开天辟地，亘古未有，举世瞩目！值得全中国的学校学习，值得全世界的学校借鉴！我想借此机会，向你们集体的智慧和意志致敬！向你们磨起老茧的双手致敬！向你们辛勤劳动的汗水致敬！向你们革命马前卒的满腔热血致敬！向你们永葆的美丽青春致敬！” 6park.com
	听了这串排比句，与会者明显激动了。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6park.com
	气氛一下就调动起来了。三派放下彼此的敌意，发言十分踊跃，没有龃龉和争吵。会开的很顺畅。 6park.com
	我和李君，把前此粗拟的调查纲目简化了，着重从与会者的口中了解，共大为什么要办？是怎么办的？现如今办得咋样？ 6park.com
	为什么办，是个理论问题，涉及上上下下，主要是必要性，适时性（天时），要说透上头最早的思路和在座诸君自己原始的愿望。 6park.com
	怎么办，是个实践问题，涉及方方面面，主要是可能性，适地性（地利），要说清共大的办学，跟普通学校办学的根本区别或差别，经费来源，师资来源，课程设置，工时和课时的分配，还有，在办学过程中，校方前后的做法，是一以贯之，还是有所改变？若有所改变，又是怎么个改变法？在座诸君自己，是如何适应这不同一般的“一以贯之”或“有所改变”的？ 6park.com
	办得咋样，是个教育成品的社会验收问题。主要是新生从哪里招来？每次招了多少？老生毕业往哪里去？去了多少？江西社会各阶层对共大毕业生的欢迎程度（人和）如何？共大毕业生现在在江西农村行政干部的基层、中层、高层和科技管理层所占的比例如何？ 6park.com
	为什么会提这最后一道问题呢？那是因为我在文革肇始前的一九六四年还是六五年，偶然看过一本内部发行的苏联小说。限量发行的目的，大约是要让我国高级干部读者群从小说的描写知晓苏共州级干部的日常生活和和平时期苏联社会阶级分化的轨迹。但我却从小说中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那就是苏联的主要州级干部，居然绝大多数，都毕业自中级或高级的农业院校！苏联的农业院校，居然是苏共干部升官的“终南捷径”！我国的国情，那时跟苏联类似。但我国的农业院校，那时在高考中叨陪末座，位列“第三类”，是大多数出身不好的人才热衷报考的。我思忖，如若我国国情跟着苏联模式发展，那么，可以预言，再过一二十年，在我国实现大规模工业化之前，省、地、县、乡四级官场，定是农林牧副院校学生之天下！若果如此，带泥土气的共大学生，一定也会侪身地方高层的！我想印证我的这一奇想，所以特意把江西共大毕业生在江西官场的比例，列入调查项目。 6park.com
	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如赤脚医生制度之自力办医，是人类历史上草根民众自力办学的一个伟大尝试。两者都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拿去向第三世界国家推荐。两者都在一定的时间段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庐山共大，且不说它在教育理论上的独特创新，仅从结果看，它就在它存在的二十二年，不花国家一分钱的投资，基本解决了江西农村的文盲问题，基本解决了小学毕业生升初中、初中毕业生升高中。高中毕业生升大学的问题，也基本解决了江西省市县乡四级农村干部的培训轮训问题，还使江西全省农林牧副的科研科技得到长足的普及，农产品产量大大提高。这，都如五六十年代全国利用农闲修建的数不清的大小水库一样，是星光熠熠，功在当代，惠及后人的！ 6park.com
	我和李君，回汉后根据调查会记录，简要规整了一下江西共大的历史： 6park.com
	1957年，江西省组织五万干部上山下乡，在山区建起了垦殖场和技校。这些场校，成为共大兴办的物质基础。 6park.com
	1958年5月，时任江西副省长兼农垦厅厅长的汪东兴向毛主席汇报江西垦殖场办技校提高了农民文化水平，普及了农业科技知识。毛主席很赞成，说，“你回去与邵式平省长商量办些学校，让上不起学的农民上学，好不好？”邵式平曾留学苏联，听了传达，道，“苏联有个东方劳动大学。我们在江西也办劳动大学吧！”这么着，两个多月后的8月1日，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总校便在南昌梅岭垦殖场开学，同时在其它三十个山区垦殖场也办起了分校，共收学生一万一千名。所以，共大的初衷，是一个很朴素的理想：“让上不起学的农民上学”！因为有群众需要，又有之前的垦殖场打下的技校的基础，共大总校和三十个分校，先上马，后备鞍，呼呼啦啦一下就办起来了！ 6park.com
	共大的建立，其实是跟同年一月毛主席拟定的《工作方法》反向而行、殊途同归的。《工作方法》要求“一切中等技术学校和技工学校，凡是可能的，一律试办工厂或者农场，进行生产，作到自给或者半自给，学生实行半工半读。”而江西共大是先有垦殖场，在垦殖场上办学校，实行半农半读，作到自给有余。原则是一致的。 6park.com
	但政府也并非一分钱不给。每个共大学员入校，都由省财政厅拨付三十元开办费和七十元基建费。之后的生活费用，由学员劳动创收解决。所以劳动，是共大师生的必须。首要的是解决生存问题。不生产，不能活。先生产，后生活。这么着，共大总校和30个分校，在开学五个月之后，便办起农场66个（平均每分校2个），畜牧场71个（平均每分校3个半），工厂243个（平均每分校8个），拥有耕地4万亩（人均4亩），林地14万亩（人均14亩），营收400万元（人均400元）。从此，共大从学校到个人，达到经费自给自足，能有效持续运转。文革后期的全国知青下乡，人均给开办费和基建费，然后自力更生，自食其力，看来就是借鉴共大的安置办法。共大最盛期，有分校108所，在校生五万哩！ 6park.com
	共大分校，学生文化水平低的，先得进“预科班”识字速成，然后才可以正式编入班级。共大的教学水平，分校基本等同于城市里的技校或中专，总校相当于大专。采取的是三年制，分校毕了业，可上总部深造。总校毕业生，优秀的，可回分校任教。多年来，共大培养了学生二十余万，二十万来自江西农村，哪里来，哪里去，不存在分配问题，也不存在在农村工作不安心的问题。毕业生中有一万人，是上海和其它省份报名就学的知青。 6park.com
	人皆称赞共大系、场合一；教学班、生产队、教研组合一；半农半读、勤工俭学；学什么、做什么、研究什么；基础课为专业课服务，专业课为发展生产服务；教材少而精、面向生产……我也称赞。但我以为，共大最值得称道的，是践行了中国儒家“耕读传家”的传统。耕是养活自己，读是提高自己。如此教育出的人，便是“士”。士子经过科举考试，被皇帝甑选出来，便是管政治的官。这一点，曾深深感动了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先驱，百科全书派的伏尔泰、狄德罗、卢梭和孟德斯鸠。他们认为，中国科举考试选拔耕读人才的制度，是让平民参政的最好制度，比欧洲和法国只有贵族能世袭当官的制度好上一百万倍！他们为了法国平民能像中国的士一样参政管理国事，要求法国国王学习中国心怀仁德的皇帝，废除贵族世袭的官制，搞中国式的科举考试，公平选拔民间人才，这才阴差阳错掀起了法国大革命！而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先驱们视为至宝的科举考试，却被我们看《范进中举》看得太多了的国人当成万恶的封建垃圾给扬弃了！ 6park.com
	还有一点，我也是佩服共大的。那就是通才教育和分科教育的结合。 6park.com
	中外的教育，在十八九世纪之前，培养的，是通才。外国的，如米开朗琪罗，又是雕刻家，又是画家，又是建筑师，又是数学家，又是哲学家，还是诗人。无所不通。中国的，如科举考试及第的进士。会诗词歌赋做策论写字画画弹琴是不用说的了。最初让他当七品县官，他晓得理财，晓得刑罚，晓得缉盗，晓得断案，晓得天文地理看风水，晓得如何修亭、开路、造楼、筑城。然后一路提拔他做到四品省官，他会治水，他会赈灾，他会开渠拦河，他会提兵打仗。等他做到二品京官，他会办外交，他会主持祭典，他会修订前朝历史，他会擘画各式新政策，他会教育皇帝，他会包养戏班自写戏曲自谱音乐吹拉弹唱，他会品鉴古董。 6park.com
	现代呢，科学昌明，所有的学问都严格分了域、界、门、纲、目、科、属、种。培养出的人，只知种，至多知道属和科，是专才。而没被培养成“专才”的，则成了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砖材”——全方方正正不大不小不轻不重如一方标准砖。再也不见过去那种通才了。但江西共大，因其特殊的学以致用动脑动手的机制，培养出来的人，既是有专门技艺的专才，又是放到哪里都令人放心的砖材，而且还是“万金油”，在农民眼里，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干的文能拿笔杆武能拿锄头把的通才！ 6park.com
	夜深了，调查会散了，但共大的师生们围着我和李君，久久不愿离去。有位年青的林业教员姓董，是共大梅岭总校毕业后分来庐山分校教书的，竟说着话，一路把我和李君送到招待所睡房里。董提出长征串联式教学法。我告诉他，此法虽好，首创权却在孔老夫子手里。当年孔子带着弟子，从五十五岁走到六十八岁，周游鲁、卫、曹、宋、齐、郑、晋、陈、蔡、楚列国就是运用长征串联法，边求官，边施教的。学生这么跟着老师学，肯定收益很大，但若全国的老师都照此办理，恐怕国家财力不支，无以为继。而且，现如今，官办的所谓去外地模范单位“参观取经”，不就是动用公帑乘车长征集体考察么？ 6park.com
	董言：受教了。我答曰：这话该我说！彼此惺惺惜别。董君一走，我和李君脸也不抹，相与枕藉乎卧榻，荒荒湎湎睡去，不知东方之既白。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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