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掠山海东游记III•汤显祖的滕王阁 6park.com
楚夫子 6park.com
	到得南昌，先觅住处，由大联筹找到省革筹（江西省革命委员会筹备委员会），最后，由当时管事的济南部队分至江西财贸干校招待所打尖。 6park.com
	为什么由“济南部队”分划我们在南昌的住处呢？因为当时江西各派抢了大批枪支弹药噼里乓啷大打出手，江西省军区和它下辖的军分区介入甚深，失去公信力，各地混乱到了失控的边缘。济南军区的程世清乃受中央之命，率二十六军七十六师一万八千官兵火速开拔来江西，取代江西省军区，制止各地武斗。济南部队接管了全省军政民政，两个月收缴了五万条枪，这才收拾罢乱局。 6park.com
	南昌文化遗产丰富。我和李君有了住处，得以消消停停，在南昌游了整整三天。现代革命风物，北伐的也好，起义的也罢，均在城内，当然是逐一叩访了。古迹名胜呢，举凡滕阁秋风、徐亭烟柳、南浦飞云、章江晓渡、龙沙夕照、洪崖丹井、西山积翠、铁柱仙踪等豫章八景，当然也走访了太半，各有心得。八景中的龙沙、洪崖、西山在城外，虽未寓足，却也在章江渡口遥望良久，寓了目意淫了一二的。 6park.com
	诸景中，最有心得的，凡三处。窃以为值得落墨一纪。 6park.com
	第一处，便是我们在南昌游览的第一站——滕王阁。 6park.com
	阁，按《新华字典》的权威解释，是“类似楼房的建筑物，供远眺、游憩、藏书和供佛之用。”举的例子是：“楼阁”和“滕王阁”。 6park.com
	我觉得，《字典》这么轻率地就将滕王阁当作“阁”的例子，是十分之不妥的。因为滕王阁不是只为“供远眺、游憩、藏书和供佛”而修造的阁。它是藩王的宫殿，如同皇宫，只是不能僭制，没有皇宫那么大那么高那么华丽而已。但皇宫里有的设施，比如说戏台，花园，它一应俱全。我们能将北京故宫称“阁”么？显然不能。 6park.com
	唐代的滕王阁建在章江和赣江合流处的小山包上，形制已不可考。但照建王府的规矩，至少应占据着整个的小山包。到了宋朝，山包被汇流处的江水冲塌。元和十五年九月，洪州刺史王仲舒重建，便建到章江门城楼上了。这便是为什么在宋朝宫廷画里，滕王阁建得像座城门楼子。梁思成依据宋宫廷画还原的滕王阁立体图上，故尔只见一楼阁，不及其它。但滕王阁在明朝的重建，却是建得跟全国各地的万寿宫一样，有戏台，有花园的。何以见得呢？因为汤显祖的《牡丹亭》在江西全省的盛大首演，根据我看的《明史》加上汤显祖本人的诗文佐证，便是在南昌滕王阁。	 6park.com
	这滕王阁，在我和李君这次造访之前，已被毁了二十八次。最后一次被毁，是一九二六年北伐军第二次总攻南昌之前。第一次总攻，蒋介石的第一军在城外被打得溃不成军。第二次总攻，守城的唐福山和张凤岐，为不使民宅成北伐军攻城之依托，令四百工兵搜索全城煤油，以水龙头喷射纵火。延烧四门，一连烧了三天三夜。滕王阁就此成了遭殃的“池鱼”。北伐军却也因此又没能得手。第三次总攻，北伐军终于侥幸从城之缺口偷摸进了南昌。恼怒之余，蒋介石下令拆毁了南昌全部的城墙！ 6park.com
	我和李君站在赣江东岸滕王阁被烧之处，口诵王勃的《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望空凭吊已化为乌有的阁。 6park.com
	世人多以为《滕王阁序》是独立成篇。其实，那个“序”字早点明了，它不过是王勃为《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诗》写的一篇序文而已。只不过因为那序写得比那诗的文采鲜活的多，这才诗以序名。照我和李君的讨论，王勃“滕王高阁临江渚……栏外长江空自流”那统共五十六字的八句诗，应是上元二年九月九日他往交趾（越南）去省左迁那儿当县令的父亲，路过南昌，在滕王阁落成典礼的宴会上一笔挥就的。但那七百七十三字的长序呢，作为对滕王阁吟诗的背景交待，大可怀疑，并非写于王勃成诗的九月九日当天，而是撰于成诗之后的某个时间段。根据王勃的写作习惯，他这个人，“属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数升，则酣饮，引被覆面卧。及寤，援笔成篇，不易一字。时人谓勃为腹稿。”打腹稿的过程会很长，不是赴了宴说写就能动笔的。但是所有的后人，都被唐末的《唐摭言》和《新唐书》误导，以为九月九日那天，是王勃写一句，小心眼的阎伯舆便暗暗使人通报一句。还把阎伯舆所谓的女婿扯了进来（阎伯舆有女婿么？），把个庆祝滕王阁落成的赋诗宴敷衍出章回小说引人入胜的曲折玲珑。同时被《唐摭言》误导的，还有王勃写《滕王阁序》的年龄。《唐摭言》说是十四岁。其实，用阎记滕王阁落成的纪年简单减去王勃出生的纪年，得数是二十二！ 6park.com
	首修南昌滕王阁的滕王李元婴，乃唐高祖当太上皇之后在被儿子李世民圈养的禁宫中生的最后五个儿子之末，也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么弟。李元婴比他哥李世民小整整三十岁，从小在深宫骄奢淫逸惯了，最喜用弹弓乱射百姓和猎取女色，常将部属的老婆纳为王妃淫贱。初，他哥封他滕王，设藩于山东滕州。这小子不务正业，学隋炀帝，在那里修了一座华丽的王宫，取名滕王阁，供他游冶纵欲。后来，他哥将他调去苏州当刺史。他好事儿不干，欲在苏州修第二座滕王阁玩乐，还没开建，调令又到了，要他转去南昌当都督。于是乎时年四十七岁的滕王便在南昌修下第二座滕王阁当王宫，也就是我们熟知的这个滕王阁，逍遥快活其间。后来，他老哥死了，侄儿唐高宗大概是怕他造反罢，将他左迁四川阆州。滕王嫌那里衙门简陋，便修了第三座滕王阁，窝花藏草，风流至死，胜利地用“风流好色”之名逃脱了武则天对李氏诸王的翦除。 6park.com
	在我和李君抵达南昌之前，滕王阁屡毁屡兴，已修过二十八次，早已不是滕王初砌的那般模样。也不是阎伯舆重修的那般模样。所以呢，我以为，不断兴、废、废、兴的滕王阁，在国人心目中，已是天下人之滕王阁，非滕王李元婴或任何其他个人之可所得而私。那，我为什么又称之为“汤显祖的滕王阁”呢？那是因为汤显祖之名扬天下，完全是因为当年男旦王友信的海盐腔戏班子在滕王阁一台又一台一天又一天接连演出了全本的《牡丹亭》！汤显祖自始至终，现场指导。观者山呼海啸，轰动全江西，震惊全明国！汤显祖从此以剧作家知名世界。 6park.com
	我是汤显祖的崇拜者之一。但我崇拜于他的，不是他的戏曲天赋——我甚至不认为他的戏曲天赋比得上他的忘年交徐渭。我崇拜的，是他《牡丹亭》的文字功底。汤显祖文如行云，其鲜霞奢华，《西厢记》不及，莎士比亚不及。汤显祖心若流水，其机窍随开，《游仙窟》不逮，埃斯库罗斯不逮。特别是汤显祖在《牡丹亭》五十五出戏文（第一出除外）每出的结尾所集的四句或八句唐诗。那才是真功夫呢！看似平常，其实，除了汤显祖，谁人又集的来？比如第十出《惊梦》，集唐诗句四，却自成一诗：“春望逍遥出画堂，间梅遮柳不胜芳。可知刘阮逢人处，回首东风一断肠。”浑然一体，却分别摘自张说、罗隐、许浑、韦庄四位诗人。又如第五十五出《圆驾》，竟然集了八位诗人的八句诗！想想，《全唐诗》九百卷，目录就有十二卷，收诗人两千两百多名，诗四万八千九百首。谁人能收集嵌镶的如此天衣无缝？如此风发泉流？如此横锦散珠？ 6park.com
	在汤显祖组织戏班子来滕王阁演出《牡丹亭》之前，《牡丹亭》只在他家乡临川知名。正是《牡丹亭》在滕王阁的盛大演出，连演连盛，给汤显祖打响了他在全江西的知名度！全大明的知名度！也使他在用海盐腔还是用昆曲演唱《牡丹亭》的大争论中占得绝对上风，从而用平民观众喜欢的海盐腔，把靡靡的昆曲挤到和逼到死角，直到成为可怜的“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为止！ 6park.com
	当时，汤显祖当然为仕途断折而烦。但他更其烦的，是唱昆曲演绎《牡丹亭》的人暗中攻击他“不懂曲韵”，“以词蹶曲”，“糟践戏剧”。 6park.com
	晚明戏曲的声腔，有余姚、海盐、弋阳、昆山四部。这四部又分成“花部”和“雅部”。前三腔多为观众多的地方戏乐用，称“花部”，却被昆山派指为“乱弹”。昆山腔柔美婉转阴气重，道白用吴侬软语，文人士大夫喜爱，所以自称“雅部”。花部和雅部，水火不容，有你无我。 6park.com
	照汤显祖看，余姚，海盐，弋阳三腔，均出自地方传唱千年的小调，故尔根基牢实，百姓喜闻乐见。三腔各有各的特色。唱的是俗事，看的是俗人。各领风骚几十年。戏本身就是成于市井的么，不俗，就活不好，活不成，活了早晨，下午也还会死的。……现在呢，花部是三腔并存，而以海盐最健。江西的采茶戏，主打就是海盐腔。所以汤显祖写《四梦》也好，教家班也罢，都是以海盐腔为本色。 6park.com
	打从万历二十七年起，江西几十个戏班子都一窝蜂儿开始上演海盐腔的《牡丹亭》，而《牡丹亭》的试演之地，就选在宜黄棠阴镇八府君祠的戏台上。唱的是清远词，用的是海盐腔。伶儿台上唱戏用心用情，黎民台下擦泪感慨唏嘘，男男女女晕倒一片！台上动情，台下情动，水乳交融，臻于至境……但那只是汤显祖小试牛刀，影响范围有限。 6park.com
	就在那年九月九号重阳节，新的南昌滕王阁修缮竣工，汤显祖应邀去指导和观赏男旦王友信主演的全本五十五出《牡丹亭》。汤显祖知道，那滕王阁可是大唐上元二年恃才傲物的大才子王勃挥笔写《滕王阁诗》的地方。诗之《序》曰：“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这“邺水朱华”，说的是曹植。“临川之笔”，指的是谢灵运。谢灵运是临川人，汤显祖也是临川人。汤显祖当时就想，“临川之笔”？嘿，我汤显祖此刻能不能也算得临川笔之一枝呢？在滕王阁戏台下观剧时，观众情绪明显跟着剧情起伏跌宕，呼号顿足，抛泪如雨。汤显祖也觉得情动天地，怨泣鬼神，当即成诗《滕王阁看演牡丹亭二绝》，赞美王友信扮丽娘的精湛演技和他自己剧作事业的大成功。诗曰： 6park.com
	韵若笙箫气若丝，
	《牡丹》魂梦去来时。
	河移客散江波起，
	不解销魂不遣知。 6park.com
	桦烛烟销泣绛纱，
	清微苦调脆残霞。
	愁来一座更衣起，
	江树沉沉天汉斜。 6park.com
	汤显祖用俩绝句记录了自己的心境。而那台上王友信唱的，就是海盐腔。汤显祖的剧本和海盐腔，珠联璧合。观众的反馈，胜得过任何争辩言语。 6park.com
	照汤显祖解释，这海盐腔，乃是兵部尚书谭纶嘉靖年间从剿倭的浙江前线带回江西的。那时，别省的情况不知道，单单江西一省的七十个县，唱海盐腔的班子就有差不多一百团，含男女伶一千五百名。海盐腔没有跟《牡丹亭》对应的现成曲谱，有的班主就擅自套用吴曲，也就是昆山腔，来配汤显祖《牡丹亭》的词。弄得不伦不类的。汤显祖见了，便跟那些宜黄班主，诸如罗章二、凌初成等交待：“余姚吕胤昌，自称是我的好友，却为迁就吴歌软语，擅自改窜《牡丹亭》曲调。按我的看法，那曲调是切切不可改的！”为什么呢？因为汤显祖认为，凡文，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音可用。如果按字摸声，即窒滞迸拽，何能成句？“雪中芭蕉”，象征坚韧，是维摩诘原本用字，若硬改成“雪中梅花”，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了么？若用“雪中梅花”，那就不啻是要强奸维摩诘心中的芭蕉！他认为，那些蓄昆山女班玩音乐的高官豪绅坚持要改调，竟还浑说他汤显祖只会写词不懂曲谱！什么“不能度曲”，什么“板腔不分”，什么“衬字衬句，凑插乖舛”，统统是放屁！是反客为主！是滥点淫色的花哨！汤显祖把自己写的《牡丹亭》当成自己生的亲儿子，可那些并非《牡丹亭》的爹的人，非要把他亲儿子从他手上偷走抢走，还把他儿子换身行头，抹个花脸，硬说成是他们自己的崽子！汤显祖很愤慨：怎么大明朝就没个成法管制和惩罚那些假爹呢！ 6park.com
	大明朝没有版权法，所以文艺界乱象丛生。可以想见，如果那时节有版权制度，汤显祖不卖《牡丹亭》之改编权，没有好本子的昆曲恐怕当时就死翘翘了！昆曲之调，气韵精磨细刮，如鸳毛之华彩，蝶翅之颤纹，鲜则鲜矣，纤则纤矣，柔则柔矣，媚则媚矣，骨气是丝毫也没有的。只因烩不厌精、食不厌细的达官贵人爱其靡丽奢华，豢养女伶仿演，才在数百官宦豪富人家兴盛了两百年，百姓其实并不买账的。岂知世运之隆替，胥于声乐兆其端。到了大清朝，雍正、乾隆严禁臣民蓄家妓，昆山腔的“雅部”自然就走上了死灭之路。到光绪时，家妓班子在中国已然断子绝孙，昆曲也便走进历史，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此同时，大众化的“花部”、二黄和其它群众喜爱的各种地方戏，跟汤显祖的《牡丹亭》一道，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大行其是，至今声势浩大，不见有穷。 6park.com
	所以说，昆曲在晚明之昌明，得感谢大明朝没有版权制度，也得感谢豪族竞相蓄养女班。汤显祖用海盐腔演唱《牡丹亭》并没有错。说他曲词不调的指责，根本是糊弄门外汉的神神鬼鬼的“莫须有”。这一点，在滕王阁的公演中得到了证明。 6park.com
	现如今，不管是因曲谱词、改词，还是因词谱曲、改曲，都是大常态。根本不存在什么因曲改词而“拗折人嗓子”的事。那么多东洋歌、西洋歌的词，译成中文唱，可有一首拗折得唱不出来的？要说不尽人意尚可。那也只是因为你没用他的外文原词唱，少了原词的那个翻译不出的韵味。同理，把你的中文歌的词译成外语唱，也决无窒碍，但那中国语音特有的韵味，不也一样是难寻了么？ 6park.com
	汤显祖爱的是完美。《牡丹亭》已经尽善尽美。多一字少一字就是对完美的破坏。在滕王阁，他是在保卫自己的作品，不让它给别人玩残了，玩栽了。海盐腔，汤显祖从小就爱听、爱唱的。他深信海盐腔能最好地演绎他的作品，得到最多数的市井观众的认同和喜爱，所以执拗地不许用绵软的苏白和更其绵软的昆腔演绎《牡丹亭》，去娱乐那几百个有钱、有势、有闲的高官豪绅。而已，而已！ 6park.com
	我站在滕王阁从前耸立之处，俯瞰赣江沧流的滔滔水色，心里跟汤显祖对着话，想象他当年站在滕王阁拥挤的观众群里，跟着万千激动得几近昏厥的观众，一同恸号，一起洒泪，时而叹息顿足，时而手舞足蹈，观赏用海盐腔演唱《牡丹亭》的盛况。我想，这才称得上是集聚群力，一战成功，流芳千古。这是依仗受众打天下的大才子汤显祖与单打独斗一战功成的大才子王勃的不同之处。 6park.com
	汤显祖，跟王勃一样，从滕王阁走向了世界。 6park.com
	王勃因滕王阁永垂不朽，汤显祖也因滕王阁永垂不朽。滕王阁呢，因王勃和汤显祖永垂不朽！ 6park.com
贴主:楚夫子于2022_12_29 15:02:08编辑 6park.com
贴主:楚夫子于2022_12_29 15:24:30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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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楚夫子于2022_12_29 21:57:02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