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掠山海东游记III•萍乡庙-株洲雁-长沙梦 6park.com
楚夫子 6park.com
	晚上九点，车到萍乡。我和李君吸取南昌候车的教训，一下车，就奔售票处查了次日开往长沙的客车班次：得知，早九点有一班，晚九点也有一班。这才出站，摸路去大联筹办住宿。 6park.com
	说是摸路，是因为路灯昏黄。街上屋宇，暗黑里，当然也不如省城般挺胸叠肚。 6park.com
	住下后，我和李君坐在床上，根据早九、晚九两趟车，策划明日行程，最后决定采取机会主义：先看后定：六点就起身，速览萍乡市容。若好耍，便耍它一白天，乘夜车走长沙。若不好耍，那干脆就坐早上的车离开。如意算盘是，反正从早六点到早九点，有整整三个钟头呢，按我“长征”的经验，三个钟头，可步行三十六里地哩！谅萍乡就这么宽宽窄窄弯弯曲曲八街十六巷的，也应该可以瞅遍了。 6park.com
	结果次日，我们发现，偶尔来点儿机会主义，真也没那么不好！萍乡城其实无须三个小时便可逛完。其中古旧之物，就一文庙可观。我们当然也就去“观”了。说是“观”，一点儿也不假——天太早，殿门关着，我们绕庙一周，只能瞻檐望瓦，不能近亵摩柱挲联，不是“观”，又是什么？ 6park.com
	不过，我们觉得，那也够了。因为，据说此文庙首建于唐朝武德年间，宋代遭兵燹，南宋之后，连修八次。一九四一年，又全部翻修了第九遍。不停翻修的结果，便是失了本来的古旧特色，跟别处的文庙统一成了一大清格式：没了原始的真趣。唐朝那会儿，全国1573个县，到了清末，全国2045个县，可是县县都建有文庙的。除开曲阜的孔庙孔府孔林，所有的文庙，后来几乎成了百花一色，千人一面。 6park.com
	文庙，是孔夫子的祠堂。那是大唐大宋大元大明大清各县官式建筑群的标配。即便是西北穷得鸟都不拉屎的地方，县衙门可以极简地打个马虎眼用泥巴糊，甚至将就，征用民宅作过渡。但那文庙，可是受得鸟屎委屈的？你委屈了它，皇上就要委屈你！本乡本土想考科举光耀门楣的生员士绅更饶不了你！ 6park.com
	萍乡的老文庙，是“斯文在兹”之所。按清代县志图册所载，比我们眼前的这个要大得多。其右，尚另附有两院，内藏殿房七座。现在呢，附属的两院和那七栋殿房不见了，只剩下主体建筑所在的一独个院子。前有棂星石坊门，往前走，是有上下两檐的前殿——左右有耳房各一，左名“名宦祠”，右名“乡贤祠”——前殿的后头，隔着一大平场地，方是更高更壮的主殿，亦为上下两檐。前殿和主殿之间的平场地之两侧，各由长廊连接。那格式儿，有点像县衙门。但衙门前只有照壁，是没有那个六柱棂星门石牌坊的。按说，正殿之后，应该还有个后殿的。这才符“三进”之义么。但此庙没有。想是拆后限于地皮不足？抑或资金有限？所以没补齐罢。——你看，原来的文庙左侧的那个“忠孝祠”和右侧的两个附院不也是拆了没补齐么？而宋代的萍乡文庙，按书上说，更是有房一百来间的！现如今残存的，十之一不到。比清朝最后修的那个县志上的文庙，也小了至少一半！ 6park.com
	这文庙，按老俵的说法，最后一次“翻修”，是民国三十年，也就是一九四一年。我把时间掐着算了算，略略想了想，觉得，说一九四一年翻修文庙颇有些儿蹊跷。不合常理么！为什么呢？因为做此等功德事，往往是在太平盛世，社会有闲钱、里弄有闲人才行。而翻修此庙那年秋冬，正值长沙保卫战，国将破，家将亡，亿民如草芥之时。 6park.com
	第二次和第三次长沙会战开打，就在萍乡修庙那年秋冬。萍乡跟长沙，虽不同省，但铁路距离只有区区三百里，朝发午至。直线距离更是只有两百里。两座城池，那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长沙会战正打得轰轰烈烈，血流成河，萍乡百姓不离故土逃难就够叫人稀奇的了，怎么老俵们还会有定力夜里安眠于听得见铁马看得见冰河的家里，白天还去汗流如雨地翻修那个可能马上就会亡于兵燹的文庙呢？难道想用文庙镇压“武运长久”的日本鬼子么？ 6park.com
	跟李君讨论再三，还是认为，萍乡这修庙的时机不对头！我们俩，是足无定踵的游子，没时间考证此事，只能暂且姑信其说。……后来，许久以后，方得知，在修庙的同年，萍乡还建起了一座萍乡简易师范学校。而在一九四一年之前萍乡建政的两千年里，此地是从来没有过中等专科学校的！我和李君这才模模糊糊想到一个可能的解释：那就是，修萍乡简易师范学校的同时，建校者就便，也就翻修了萍乡的文庙。因为文庙敬奉的，是至圣先师孔子。孔子的职业是老师。师范学校毕业出来的，全都是老师！此师非彼师，却是师师相承，师师相通，师师相怜，师师相依重，小英雄疼惜老英雄！小英雄欲借重老英雄立威——但这只是我们后来的大胆猜想，尚待以历史文献小心求证的。 6park.com
	萍乡，得名于穿城而过的萍水河。城市的中心区，被萍水河紧紧搂抱在怀里——萍水在这里呈九十度拐了个大弯，这便造就了一角膏壤。王勃的《滕王阁序》有句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他慨叹的是“萍”与“水”的邂逅，不是说“萍水”这地名。但我却因之解开了我的萍乡心结：对我爷爷有知遇提携之恩的高寿林，在萍乡，不也曾是一片作为“他乡之客”的“萍”么？“萍”与萍乡的萍水河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宛如金风玉露。这大概方是“萍水”一词的正义罢。再说了，人生难得的，是相遇。一次相遇，可能改天换地！高寿林是萍，萍乡是水。萍与水，造就了彼此，也焕发了彼此之美。又如，高寿林是萍，汉阳是水，我爷爷和吴运铎因“萍”返“水”而少小离家投军，各各步入人生顶点，焕发了生命之美。高寿林呢，则高山仰止，有成人流水之美！ 6park.com
	离开了文庙，我和李君在萍河怀中的街市打了几个圈，又“观”了两座更小的小庙，就回火车站买了九点去长沙的客票。一路疾风快景。十二点就到了株洲。 6park.com
	明知株洲没什么好看，但我固执地以为，株州之南三百里，便是衡阳。《西京赋》里说，大雁“南翔衡阳，北栖雁门”。衡阳是云雁南飞之极点！范仲淹知延州，写过首《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那边陲意景，真令我过目不忘！所以我对衡阳，从小就有一种边陲敬畏的。我于是撺掇李君，在此下车，然后踮脚以手遮阳，放眼往南瞄瞄，用尽目力，说不定可以瞅到南岳衡山的！这次，虽不可能去衡山了，但望过了，心也就到了么！庄生梦蝶，不曾捕到。李白看庐山瀑布，不曾浴瀑。不也都就是个“望”么！ 6park.com
	李君是个六百度近视眼。奈不我何，明知看不见，也下了车，签了下午五时往长沙的票。然后我们齐齐在野地里矫首，朝南天遥望良久。哪里得见南岳衡山？只把地平线上的一缕缕薄薄灰灰的云权且当做心目中的那山，行过注目礼，然后心满意足，转身游览市容。 6park.com
	这才发现，这株洲是有路无市，就只不过是个大而无华的铁路枢纽，客货转运地。跟铁路无关的人，除了我们俩，大概是不会有任何人下车观光的。
	
	脚踩株洲，放眼望四方，天皇皇，地皇皇，只看得见原野上铺满的千百根数也数不尽的钢轨！有的发着冷冷的蓝光，有的灰灰黄黄的不见亮，有的上边趴着一列列货车和客车的长龙……车头放气，白烟一起，呼哧有声！
	我心中有愧，装笑问李君，可曾见过此等奇景？欺他前此一辈子未出武汉，料他没见过！然后我对意兴不高的他说：咱们来株洲，看见这错根盘节排列成八卦阵的千百根铁轨——你看，足足铺开了好几里地呐——就是全国，除了郑州，看不见第二个的难得一见的风景么！伙计，你就满足吧你！
	
	李君点头，生涩着苦笑一声——应该是想通了…… 6park.com
	下午五点，乘上往长沙的车。七时许抵达，天都黑了。我们不想在不熟悉的地方学屈原上下求索找那个骡马店，便在出站后见到的第一所学校——长沙第十六中学——投宿。由该校红中会小将招待。随他们去宿舍时，我们顺便跟小将们聊了聊长沙高校和中学复课的情况。据说，回校学生跟江西一样，只得十分之一。 6park.com
	我们住的房间，是上下铺，合共有四座共八张单人床，却只有三条草席，外找破絮一堆。那是尚未回校的学生离校留下来的。我们将床两两拼成大床一张，铺上单人草席。李君那边，我摞了两张——他体寒——我自己铺了一张，然后“大被同眠”。 6park.com
	入睡前，核查了一下财务，发觉我们因打肿脸充胖子，大手大脚，装扮了几天阔佬，猛吃风味特产，“头寸”有些儿紧。不禁担忧起来：如若在长沙、湘潭再待个三五天，回武汉的硬座票，可能都会买不起了！怎么办？ 6park.com
	好在我有扒火车去北京的经验，安慰李君道，不用怕，咱们明天出门该做的第一件正事，就是去长沙货运站鼓捣扒车回汉的事。——我半年前从汉口扒车去北京，便是几位女学生带我和七位男生去二七货车站找跟她们相熟的师傅送进闷罐子车车皮的。女学生们谈妥，把我们交待给师傅了，便撒脚丫子返校。我们八个人，被那师傅带去铁路食堂。师傅招待了晚餐，另给我们每个人买了三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带路上吃，还硬不许我们付钱付粮票！说，如果我们付了，就是瞧他不起！天，他一小工人，每月工资，大约就三十来块钱罢？掏腰包接济朋友，那叫一豪爽！那是我第一次求产业工人帮忙办事。印象特别特别深…… 6park.com
	夜里盖在身上的那床破絮也是单人用的。两个大男人横着盖，捂了上身便出脚。只得蜷伏，瑟缩其下，然较前日之睡南昌火车站木条长椅之辗转反侧，冷熬通夜，已是天壤之别，夫复何求！……最后一次冻醒，怕是五更天，脑里模模糊糊冒出句“安得广厦千万间”……推推李君，想跟他分享一二杜工部挨冷的感受，李君不应。跟着，我脑子回返乌沙之海，模糊晕迷，也就牵手携了李君的好梦，去了南海的南边的南边，哼着歌子，倘徉在永远温暖美丽的梭罗河畔…… 6park.com
	这次在长沙，我和李君没有女生导引，半个熟人也没有。但好在犊子胆儿肥，不信天下会有办不到的事！早上起床，谢过红中会小将，便大步流星，直奔长沙货运站，见着了车站工联和湘江风雷两个管事群众组织的勤务员，倾诉我们的难处。这俩头头义薄云天，立马拍着小胸脯道，“小菜一碟，你们千万别着急，保证把你们送上车！半途可能会换车，由列车员接力，直到把你们安全送达武昌货运站！……走的那天，你们俩来找我们就成！”看着他们，让我想起了解放初期红红火火大唱特唱的一首歌，叫《咱们工人有力量》。想当初，工运大王李立三搞工运、路运，矿运，就是跟这些工人大老粗的祖辈父辈打交道的罢？我和李君对这俩工人而言，其实是陌生人。甚至也可能还是陌路人。但他们跟李立三一样热情似火，把我们当真朋友待！ 6park.com
	得着他们的许诺，回程车费之老大难问题就此一刀解决。我和李君这才敢放心大胆量体裁衣，守紧我们手头的那点儿钱，尽量多的安排我们在长沙和湘潭的游程。务必在扒车离开长沙之前，把它花个精光！ 6park.com
贴主:楚夫子于2023_01_13 23:41:20编辑 6park.com
贴主:楚夫子于2023_01_14 8:19:21编辑

贴主:楚夫子于2023_01_14 8:52:19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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