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俄贸易用人民币支付，谁吃了大亏？ 6park.com

图一。满载集装箱的液化天然气货轮，停泊在青岛港。 6park.com
从2021年9月，到2022年2月俄罗斯发动侵乌战争，中国十几家大国营公司，包括CNOOC（中国海洋石油有限公司），Sinopec（中石油），Sinochem(中石化），向俄罗斯购买了相当于全球总购买量91%的液化天然气。侵乌战争开打后，全球陷入能源恐慌，中国则继续在俄能源大血拼。到4月1日为止，签订了每年两千三百万吨天然气的四年以上长期合同。2021年以前，中国买的液化天然气从来未超过每年9百万吨。在这些大公司中，9家以前从未和俄罗斯做过天然气生意。（1） 6park.com
除了天然气，中国还大量购买了石油和其他能源物资，木材，铜，铁和其他建材，以及粮食。
四月，俄罗斯宣布和中国的贸易改为以人民币支付，双方一起努力“去美元化”。俄罗斯中央银行表示会鼓励俄罗斯银行和公司将其外币负债转换为“友好国家”的货币。

图二 人民币和俄罗斯卢布。 6park.com
2023年前五个月，俄中贸易同比增长了40.7%，达到了九百三十八亿美元，全年贸易额估计会到两千亿美元。（2）
据彭博社报道，到2023年初，人民币在俄中交易中已超过美元。（3）一时间中国媒体欢欣鼓舞，庆贺人民币在向美元的霸权地位挑战上迈出了里程碑式的一步。

图三。莫斯科交易所，每月的人民币和美元对俄的交易量。蓝色是美元，黑色是人民币。（彭博社）。


好景不长。2023年4月11日，俄罗斯央行发布了题为《俄罗斯金融部门和金融工具概览》的研究报告，指出了人民币-卢布贸易结算存在的问题，包括俄罗斯的出口商和进口商在用不可兑换和不稳定的人民币进行贸易结算时遭受货币风险。俄罗斯央行公开警告俄罗斯的出口商：根据与中国签订的旧合同向人民币结算过渡，存在风险。（4） 6park.com
到了七月，人民币兑美元一路走低。美元对人民币突破了7.20元的心理上限，达到了2008年的水平。不少中国人这才从美梦中醒来，发现俄罗斯在大肆抛售人民币，这对海外人民币造成了重大压力，是人民币狂泻的因素之一。于是舆论转了个180度的弯，大呼上了俄罗斯的当。

图四。美元对人民币兑换率。左侧的坐标是人民币。（5）

图五。人民币对美元的兑换率。左侧的坐标是美元。(6) 6park.com
俄中贸易用人民币结算，到底是谁吃了亏？
”去美元化“的美梦，为什么到了实际的世界里，贸易的双方立刻就发现对方靠不住了？
问题的根源，在于人民币和俄中贸易的特点。
人民币并不是国际通用的货币。以现在人民币的作用来看，在短期内这个情况也无法改变。
钱，作为贸易的媒介，第一个属性就是流通。所以《汉书,食货志》说钱是“流于泉”。钱和泉水一样，要流才有生命。
但人民币不一样。人民币分为在岸和离岸两种。在岸人民币只用于国内。离岸人民币则是在海外流通。以前主要是在香港。香港现在已不再能作为一个重要的金融中心，新加坡逐渐有取而代之的趋势。芝加哥期货市场也有人民币的交易，但规模很小，还是在草创阶段，不成气候。在岸，离岸人民币之间的交流，是由中国政府通过央行来控制的。为了保证资金不会大规模逃离，尤其是贪腐官员的资产不会逃往海外，在岸人民币流向海外的控制是很严格的。但中国政府无力控制在海外市场交易的离岸人民币。离岸人民币的汇率是由市场决定的，波动较大。商家，金融机构，个人都可以对离岸人民币进行投机（speculation）以获利。央行要是想稳定离岸人民币的市场，只能通过在市场上买进或卖出人民币来实现。
在岸和离岸人民币之间的流通，只能通过无本金交割远期外汇交易（NDF）市场。买卖双方签订非交割远期交易合约，确定远期汇率、期限和金额，并在合约到期时将预订汇率与实际汇率的差额进行交割。这种合约，一般都是用美元计价，交割的（7）。 这就是人民币的“一币两制”。
离岸人民币的交易量相当小。图六是美国芝加哥期货市场的人民币期货交易量。经常是全天无交易-交易量和未平仓合约量均为零。作为比较，图七是日元的交易和未平仓合约量曲线。

图六。芝加哥期货市场人民币期货交易。“零成交”已持续了不少日子了。 （8）

图七。芝加哥期货市场日元期货的成交量 （单位是 x125，000，000日元 （10）），深蓝的是成交量，浅蓝的是未平仓合约（open interest）量。（9）

图八。全球外汇市场货币对的交易量 - 交易最多的货币对是欧元/美元，占28%。货币的前八名是美元（72.87%），欧元（39.67%），日元（25.73%），英镑（20.70%），澳大利亚元（14.22%），瑞士法郎（9.33%），加拿大元（9.23%）和新西兰元（8.24%）。人民币榜上无名。人民币对任何货币的交易都低于2%。数据来源：外汇指数与软件工具公司（FFXCI ）（11） 6park.com
人民币的一币两制，给贸易的双方以及银行，政府都带来很大的困扰。
和俄罗斯交易，用哪一种人民币？不管是用在岸或离岸人民币，都会对人民币的现行制度有规模较大的伤害。
如果用在岸人民币，则俄罗斯商人，厂家拿到的货款出不了中国。要想把钱拿出中国，只能和中国银行签以美元为媒介的非交割远期交易合约，最后拿到手的还是美元。这还只是麻烦一点而已，更糟糕的是开启了人民币和美元之间“利差交易”的大门。
人民币三个月的短期债券，现在年利率不到2.5%（图九）。美元的三个月美国国债年利率，则已达到5.5%（图十）。如果借人民币，付2.5%的利息，换成美元买短期美国国债，可以“躺赚”3%的利差。这是货币投机中使用最多的方法（14）。
日元过去二十多年，因为利息一直非常低，所以连日本的家庭主妇都常常用“利差交易”来赚钱。这给日本银行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中俄贸易用人民币支付，俄方的公司可以用得来的人民币转手美元去做“利差交易”以牟利。如果中国公司和俄方联手，中国公司可以先贷款，然后用“预付货款”的形式把钱交给俄商。俄商去做“利差交易”，然后把手中的美元加上赚取的一部分利息再返还中方。这是空手套白狼的手法，不仅合法，而且可以加杠杆。这样做的受害者自然是人民币。
精心设计的在岸，离岸一币两制的基础是国内和国际贸易用两套不同的货币，两者互不联系。一旦外贸也用内币，整个系统就漏洞百出。贪腐官员的资金外逃，资本流出，利差交易，及其他投机行为因为有外商涉入，中国的政府，银行不再有绝对的控制权。
俄罗斯厂商有没有利用人民币的漏洞？虽然没有公开的数据证明，但从中国银行抱怨俄方用人民币“套现”美元，俄罗斯央行抱怨人民币不可兑换和不稳定，俄商贸易结算时会遭受货币风险来看，至少中俄双方都注意到了用人民币结算损害了自己一方的利益。加上美方施压，不允许中国银行替俄罗斯客户用人民币来躲避美欧的制裁，中国银行加大了对俄客户用人民币换取美元的限制（15）。
这就使人民币支付的俄中贸易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让俄商换美元，人民币现有的制度没法维持；不让俄商换美元，则问题更大。2023年前五个月，总贸易额九百四十亿美元，俄方的出口是五百一十亿，这部分中方几乎都是付人民币。俄方的进口四百三十亿，只有23%是用人民币支付的，其他依旧是美元。所以俄方付出了三百三十亿美元，手上则留下了值四百一十亿美元左右的人民币。这还不算2022年俄中贸易中用人民币支付的部分。在俄罗斯陷入乌克兰战争泥潭，急需用钱的关键时刻，不能用赚来的这些钱换美元，欧元使用，这是俄罗斯难以容忍的。 6park.com

图九。人民币短期（3 个月）债卷的利率，数据来源 - 司尔亚司数据信息有限公司（香港）（12)。 6park.com

图十。美元短期国债（3个月）的利率 ，数据来源 - 美联储（13）。 6park.com
另一个选择是直接用离岸人民币支付。由于离岸人民币已经在海外流通，不受中国银行的限制，所以似乎对俄罗斯商家来讲，这是一个可以接受的选择。
可是，国内银行一直降息降准，人民币持续走软的趋势还会持续，加上美元和人民币之间巨大的利息差，不要说是俄罗斯商人，就是必须使用人民币来支付在国内各种支出的中国出口商，也不愿将手里的美元换成人民币。为了使出口商可以保留手里的美元，中国的银行最近出台了新的货币交换（currency swap）合同。签这种合同的公司，可以将手上的美元押给银行，换取人民币以供公司使用。合同到期时，银行把美元还给公司，公司则把借来的人民币还给银行。仅7月份一个月，中国公司就签了三百一十五亿美元的货币交换合同。年初到现在的总合同量则达到了一千七百五十亿（16）。
2022年，中国从俄罗斯进口的石油，天然气和其他燃料共值六百亿美元，全都以人民币支付。俄从中国的进口，俄罗斯银行的统计表示以人民币支付的只占23%，虽然和上一年的4%相比增加了不少，但和俄对中国的出口相比，显然是“单行道”。中国公司只想用人民币付账，但收货款却不想要人民币（17）。
乌克兰战争开始后，俄对欧洲的天然气出口急降了80%。向西欧输送天然气的北溪管道一号,在2022 年 八月三十一日彻底关闭。这对俄的经济打击相当大。为了保持经济稳定，俄急需用其自然资源换取外汇。对华出口的上升虽大，但和战前相比，涨幅最惊人的则是印度。2023年五月，印度每天进口的俄罗斯石油达到几乎两百万桶 （20），是乌克兰战前的十五倍，只稍少于中国的二百三十万桶。
印度自乌战开打，从俄罗斯的石油进口大增时开始，就和俄罗斯谈判，希望能用印度卢比支付购买的石油和天然气等能源。但俄罗斯坚决抵制了印的要求，认为俄罗斯对印度的贸易顺差太大，用卢比支付会让俄吃大亏。双方的谈判在2023年五月初彻底破裂。印度只好依旧用美元或欧元买俄的能源（19）。
印度和中国买俄的石油，天然气都有较大的折扣。和从其他地方如沙特进口相比，价钱要低约15%上下。 6park.com
图十一。俄罗斯对中国和印度的能源出口涨幅。黑虚线是乌克兰战争开始的时间，黄线是印度，红线是中国。左侧的坐标是%。数据来源 - 大西洋理事会地缘经济中心（18）。 6park.com

图十二。两千卢比的印度2016年新钞票（19）。
和俄印贸易一样，俄中贸易俄方也有巨大的顺差，2023年全年的顺差至少在200到300亿美元之间，和印度的每月顺差在10到20亿美元之间相差无几。为什么俄直接中断用印度卢比支付能源购买的谈判，却同意中国用人民币支付？
图十三是人民币兑卢比的汇率，年初到九月，人民币已跌了5%左右。图十四是三个月的短期卢比债卷的年利率。由于中国国内经济停滞，央行不断地降息，降准。同时西方企业供应链移向印度，所以在两三年内，人民币兑卢比大概率还会跌。印度短期债券高达7.2%的利率是中国的近三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舍卢比而取人民币都是俄在中国重压下万般无奈地做法。 6park.com

图十三 印度卢比兑人民币的汇率。数据来源：英国外汇汇率 (21)

图十四。印度短期债卷（3个月）的利率。数据来源：Trading economics。 （22）
2023年九月22日，由于汽油，柴油短缺严重，价格飞涨，俄罗斯总统普京宣布禁止燃料油出口，以缓解国内市场的供应困难（23）。圣彼得堡期货交易市场上的能源期货价格应声下降，汽油跌了十分之一，柴油跌了7.5%。
俄罗斯2021年政府预算，45%的经费来源是出售能源。现在战事胶着，正是处处要钱的时候。而由于俄对中国的贸易有巨额顺差，所以俄罗斯银行里的人民币可以说是毫无用处。

图十五。俄罗斯在乌克兰战争开始后2021年底的外贸情况。数据来源 - 纽约时报（24） 6park.com
图十五显示了2022年底俄被西方国家制裁之后，对各国贸易的增减。单看增幅，中国的64%并不突出。增幅在50%以上的是印度（310%），土耳其（198%），巴西（106%），西班牙（57%），另外荷兰增加32%，连日本都增加了13%。
对这些国家的贸易，要的不是美元，就是欧元。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一个一两千亿美元的来源中国排除在外，而且买中国货掏的钱75%以上还是美元，卖给中国的能源却几乎百分之百收到的是人民币，这简直有点“丧权辱国”的味道了。无怪乎俄罗斯央行惊呼：尽管人民币成为莫斯科交易所交易额最大的货币，中国成为俄罗斯最大的贸易伙伴，但中国央行“不欢迎”现金人民币在国外流通。也不愿向俄罗斯提供美元，欧元等现金货币。当俄商用人民币支付中国商品时，中国却要求我们用美元和欧元支付。这给俄商带来了额外的困难。
俄罗斯央行四月的研究报告被迫说了实话。指出由于人民币在国际上不能自由兑换，且缺乏对冲工具，因此以人民币结算存在相当的风险。俄央行为规避风险，将被迫持续抛售人民币并买进西方货币。并鼓励出口商使用西方国家货币结算，不再鼓励用人民币结算。
中俄贸易用人民币支付，其实只是中国用人民币支付，俄方四分之三的交易还是付美元。短期来看，俄罗斯无疑吃了大亏。
如果中国真要帮助俄罗斯，即使不能象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对盟国那样，用租借法案向俄罗斯提供其所需的物资，应付的款项等战后再说，至少也应该用美元付俄的能源，而让俄用卢布付从中国的进口，以缓解俄对美元的急迫需求。这同样是“去美元”，只不过吃亏的变成了中国。
贸易如果不能对双方都有利，就不可能持久。乌克兰战争不可能永远打下去。一旦战争结束，西方取消制裁措施，俄罗斯就不再会继续这种不平等的贸易。吃了亏的俄罗斯那时会掀起反华浪潮，是现在就可以预料到的事。所以长远来看，俄中贸易以人民币结算，损害了中国在国际上的声誉，会失去一个重要的盟国，实在是得不偿失。 6park.com
参考文献：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3/06/12/china-natural-gas-russia-ukraine-war-energy/；
https://www.cnn.com/2023/06/07/business/china-russia-trade-increase-intl/index.html
https://www.guancha.cn/internation/2023_04_04_686993.shtml
https://money.udn.com/money/story/5603/7101693
https://www.macrotrends.net/2575/us-dollar-yuan-exchange-rate-historical-chart
https://www.exchangerates.org.uk/CNY-USD-exchange-rate-history.html
https://www.bankofchina.com/fr/cbservice/cb3/202107/t20210716_19740823.html
https://www.cmegroup.com/markets/fx/emerging-market/chinese-renminbi.html#venue=globex
https://www.cmegroup.com/markets/fx/g10/japanese-yen.volume.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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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fxssi.com/the-most-traded-currency-pairs
https://www.ceicdata.com/en/indicator/china/short-term-interest-rate
https://fred.stlouisfed.org/series/DGS3MO
https://baike.baidu.com/item/%E5%88%A9%E5%B7%AE%E4%BA%A4%E6%98%93?fromModule=lemma_search-box
https://www.dw.com/zh/%E4%B8%AD%E5%9B%BD%E5%AF%B9%E4%BF%84%E7%BD%97%E6%96%AF%E9%93%B6%E8%A1%8C%E5%AE%9E%E6%96%BD%E9%99%90%E5%88%B6/a-65991127
https://fortune.com/2023/06/01/china-yuan-ukraine-war-us-dollar/
https://www.reuters.com/markets/currencies/vast-china-russia-resources-trade-shifts-yuan-dollars-ukraine-fallout-2023-05-11/
https://www.atlanticcouncil.org/blogs/new-atlanticist/china-is-trading-more-with-russia-but-so-are-many-us-allies-and-partners/
https://www.reuters.com/markets/currencies/india-russia-suspend-negotiations-settle-trade-rupees-sources-2023-05-04/
https://www.reuters.com/business/energy/indias-russian-oil-buying-scales-new-highs-may-trade-2023-06-21
https://www.exchangerates.org.uk/CNY-INR-exchange-rate-history.html
https://tradingeconomics.com/india/interbank-rate
https://fortune.com/2023/09/22/russia-gasoline-diesel-export-ban-vladimir-putin-ukraine-war/
https://www.nytimes.com/2022/12/01/learning/whats-going-on-in-this-graph-dec-7-202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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