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朋友来找过我，说他的家乡，一个东南沿海的地级市，提出“大科学工程”的发展规划，要投多少多少个亿，问我有没有认识科学界的大牛感兴趣参加的。我就回了句，你们真他妈是人傻钱多。 6park.com
科学发现分两种。一种是可规划的。比如搞人类基因组，你要花多少钱，测多少样本，怎么把它们集成起来，这些都可以做预算。只要钱到位了，这样的项目十有八九能搞定，不需要依赖个别天才科学家的灵机一动。另一种是不可预测的。比如日本人田中伸弥搞iPS，开始做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行不行，就是猜，然后试，运气好试出来了。 6park.com
仔细想一想，人类历史上突破性的科学发现，大多是第二种。牛顿搞万有引力，爱因斯坦搞相对论，乃至大多数的诺奖得主，在做研究前都不太确定能不能搞成，只是觉得这个问题有意思，花时间精力下去，当然需要非常好的运气，就搞出来了。他们这些科学巨匠的背后，其实有成千上万的天才科学家，只是运气不好，没搞出啥名堂。这类研究，通常一个项目的启动经费有限。做出来了可以继续申钱，而做一阵子看不到希望就只能夭折。还有一些特别执着的人，苦苦撑着终于柳暗花明也是有的。比如老一辈的神经网络科学家，撑过了90年代的低谷终于等到21世纪深度学习的大爆发。只要做研究的天才多了，时间跨度够长，总能出一些突破性的发现，这样就推动了科学发展的进程。 6park.com
因为第二类科学发现运气成分太高，也需要板凳一坐十年冷的毅力，现在有很多人，尤其是手里掌握着科研经费的管理人员，特别热衷于第一类。因为这样的方式是可控的，风险低，容易出政绩。尤其当经费充足时，砸钱下去就能出成绩。哪怕没有什么新的发现，基础设施在那里，平台在那里，也是成绩。所以这种项目越做越大，就形成了大科学的产业圈。我倒不是说大科学没价值。比如前面提到的人类基因组，再比如哈勃望远镜，对推动科学进步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平台。但建立平台和真正的科学发现还不是一回事。比如你知道了某个基因序列，到了解它的功能，再到制药治疗某种疾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所以搞大科学重要的首先是前瞻性。你要能看到几十年之后你做的东西还有没有价值。另一个是独特性。比如人类基因组项目，之前大家对基因组序列缺乏整体认识，项目完成后认识到了，就是很大的突破。但如果另一个团队后来说我也要做这个项目，我的测序样本比之前的多一倍，我才是世界第一。听着风光，但科学价值就低了很多，因为你花那么多钱，其实能看到的新的东西不多，性价比太低。 6park.com
西方的学术圈对于大科学和小科学也有很多争论，归根结底还是分蛋糕的问题。我曾亲眼见到人类基因组的负责人Eric Lander在会议上跟一些传统生物学家争得面红耳赤，就因为值不值得投那么多钱到基因组研究上的问题。美国政府的科学经费在大科学上的投入也因此比较谨慎，需要搞平衡。一方面支持大科学的项目，同时也要给小实验室足够的经费去做那些高风险看起来没多少直接效益的课题。即使这样，有些大科学项目还是被人诟病，觉得花那么多钱最后搞出一堆没用的垃圾。甚至有人质疑这些项目应该被归为工程类，因为从管理风险到论证跟建个工厂差不多。 6park.com
而事情到了中国就变得更有意思了。从中央到地方的领导关心的是他们任内能不能超英赶美，至少是宣传口径上的超英赶美。前些年是国外有的我们要有，填补国内空白。这几年口气大了，国外有的我们要比他们更大更强。他们不愿化几十年去等他们任内出现的科学成果孵化成突破性的成就，因为那是继任者的政绩。于是大科学项目就成了香饽饽。钱砸下去，过几年，找个专家组评审一下，我们世界第一，该升官的升官，该发财的发财。民众也被教育说，我们有钱有人投入大项目，就必然能超英赶美。新闻报道里言必称是达到了世界第一，连世界第二都不好意思说。这样，本该科学论证的问题就成了用来攀比的鸡血，成了迎合上意的手段。连小地方的地级市，大概连大科学是啥东西都没闹明白，就愿意投几个几十个亿去搞大科学。钱烧下去，只要搞定评审的专家团，必然是一大政绩。而这又成了院士专家们的狂欢节。动辄上亿的经费，利益集团们赚的盆满钵满。最保险的项目，就是重复国外曾经做过的东西，再这个基础上做得更大一些。你做一万个样本，我做两万个。你用一百万计算节点，我用两百万个。这种统计数据上的卫星，是决策者最欢迎的。至于对科学的贡献，我都世界第一了，你还来质疑我的贡献？同时，那些回国不久后台不够硬却想认真搞科研的青年科学家，本该是科研成果最旺盛的年纪，却申请不到多少经费，拿个死工资勉强维生，还要去应付单位苛刻的评审，生怕丢了饭碗。最终，对大科学的魔怔造就了中国科研界也许是世界第一的贫富分化。 6park.com
大科学和小科学，本身反映的是两种不同的科研投资策略。是集中力量办大事，还是百花齐放多点投资？也许现代的科研体系两种都需要。但到了中国，大科学却成了魔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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