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甲寨与我交情最深的老人是住在院子口的独眼婆婆。听彭老师说，我小的时候她忙不过来，就把我托给独眼婆婆照看。婆婆带娃儿甚是细致周到，彭老师在学校忙了一天，晚上匆匆去她家接娃，见娃的脸和衣服清爽利索，与乡下质朴奔放的卫生条件截然两种画风，因为婆婆带娃儿都是时时抱在怀里，从不把娃儿扔地上独自玩耍。

独眼婆婆的丈夫和我外公是兄弟，但她很年轻就开始守寡，在独自抚养幼子的长得望不到边的岁月里，她经常哭泣，终于哭瞎了一只眼睛。儿子长大了娶妻生子，在她隔壁另搭房子单过，独眼婆婆就一个人守在她的吊脚楼里，日复一日，独享蝉吟蛙鸣。在那些依旧长得似乎等不到黎明的夜里，她的纺车咿呀咿呀寂寞地作响，不知道她是否还能记得，自己年轻时也曾有剪水双瞳盈盈浅笑。 6park.com
彷佛从我记事起，婆婆的屋檐下就摆放着她为自己提前准备的棺材，每次夜归从这里经过都是一次极大的考验：棺材表皮经过多次上漆，黑且厚重，远远望去质地诡异深幽，彷佛凌厉的目光呼之欲出，无限可怕。 6park.com
有一段时间，独眼婆婆为了生计，养了很多蚕。桑树就长在她屋门口，但是婆婆眼睛不好，年事又高，还是小脚，所以经常哄小孩子们帮她爬树采桑叶。爬桑树是一件非常抢手的事：春末的时候桑椹已熟，沁甜多汁，吃到嘴里唇齿间都是绛紫色，扮鬼吓人再好不过；盛夏时节，桑树皮会分泌出树脂，吸引不少凤王王（金龟子）吸食。孩子们在教室里上课，透过窗户就能望见桑枝摇曳，个个如坐针毡，只等彭老师敲响下课铃，就朝着桑树飞奔。捉到的凤王王通常都用丝线拴住，丝线从凤王王翅膀下穿过，绕两圈再在头部打一个结固定，所以它既能飞，又跑不掉。有时候怕它饿着，想找点吃的给它。路边的灌木丛里有一种叶子，掐断茎后会渗出白白的汁液，哥哥姐姐们说爸爸妈妈们说公公婆婆们都用这种汁液喂食凤王王，于是殷勤地找来送到它嘴边，权当是对自己的宠物尽了心。通常凤王王飞不了多久就不动弹了，没关系，不用伤心的，先被彭老师拧着耳朵去上课，下了课再来看，树杆上又栖了三五只。 6park.com
桑叶交给了婆婆，可以获准欣赏她的蚕。蚕养在斗大的簸箕里，和桑叶混在一起白白绿绿一大片甚是壮观。细看蚕的长相其实很丑陋，啃食桑叶时卖力的样子，愈发狰狞可怖。不过这样说婆婆是要不高兴的，她说，你不要摸它，不要用手指它，不要说它长得丑，不然它就死了。我心里记下了，蚕如愿一天天长大，终于在麦秸上结满了雪白的淡黄的茧子，颤颤巍巍，恍若旧枝上绽出的新花。当婆婆用香脆的油炸蚕蛹犒劳我时，我已经完全不介意它幼时的丑样子了。 6park.com
独眼婆婆吊脚楼的一楼用来养蚕，存放杂物，二楼的厢房自住，“问米仙”这种神秘的仪式通常就在这里举行。婆婆的大孙女珍珍出嫁后诸事不顺（后来还被自己的丈夫拐卖至河南），于是婆婆找来一个撮箕，里面装满大米，撮箕上方有提手，提手上系一根棍子让它自然垂下，正好接触到大米表面。只等仙娘问话，棍子就要在米堆上作答了。我那时小小年纪，却对这种乡野间的八卦逸事有着浓厚的兴趣，早早就搬个凳子在门口候着，奈何大人们认为小孩子有天眼，会看到成人看不到的东西，于是轰得我们麻雀似地四散，让我生生错过了这可能改变我宗教观的奇幻场景。 6park.com
独眼婆婆拜托我做的另一件事情也令人身心愉悦：帮她下地窖取东西。地窖深不过两三米的样子，应该不难挖，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家没有，所以每次接到这种探险的任务我都欢天喜地。下窖的方式很特别，不用梯子，婆婆取下她头上土家人常戴的长长的黑色丝帕，手脚麻利地从我腋下穿过，再绕过大腿，三下两下人就好像坐在了吊篮里，被她平稳地从地面移到了地窖。地窖晦暗阴深，窖壁沁凉，有潮气笼罩，还有红薯变质后似苦微甜的气味熏蒸，独特的感官体验，这辈子再也没有过……          6park.com
 （小时候，觉得日子长得没有尽头，一只蝉可以鸣叫整个夏天，一条窄巷似乎延伸至千里之外，身边的人仿佛永远不会离开，时间就那么定格，所以，卸甲寨的故事，好像永远也讲不完……）
版主:tulala于2019_09_20 4:16:51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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