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妹 6park.com
        
九妹是独眼婆婆的小孙女，和我同一班念书。我们成天在一起厮混，爬坟头间的李子树，下河滩翻螃蟹捞虾米，偷摘园圃里花蒂未落的黄瓜豌豆。她比我要大一点，但我随大人叫她九妹，不加姐。 6park.com
 九妹家有一头猪，还是幼崽时她妈就抱来了，每日精心饲弄，时间长了她妈发现这头猪仔骨骼精奇，天赋异禀。九妹妈每次晚上来我家摆龙门阵，猪仔必定跟着，她站它就站，她走它也走，冷静自持，一派仙风道骨。在没有电的日子里，乡下的夜绵长而热闹，失眠的爬虫在楼板下长鸣，跳跃的塘火亘古不灭。猪仔稳重地窝在九妹妈脚边，兴起时哼唧两声，好似也听懂了大人们嘴里的人间悲喜。九妹妈时常感叹：我养的这头猪儿啊，比我家九妹还懂事。 6park.com
        
印象当中，九妹和我一起没享过什么福，但患难之时多半有她。一个春日的早晨，彭老师把我，九妹，还有一个叫巧云的熊孩子，一同从教室里揪出来，说，以后你们不要来上学了，回家找个背笼去打猪草吧。彭老师说这话时，眼神无比真诚。 6park.com
        
屋外锦绣春光下，小溪清浅，潺潺如练；柳林间红桃深花，菖蒲绽出浅芽；河岸边水稻吐秧，田畴载绿，油菜地里，一席如锦黄花铺向天涯；田垄上青草初现，绿茸茸刚没及脚踝，阳光泼洒，惊动叶尖露滴闪烁，彷佛精灵路过的痕迹。我们仨一路游荡，晃到我家。 6park.com
       
 我们一个家族的屋子是连成一排的，格局类似如今的townhouse；每户之间有穿堂或是沟渠隔开，避免妇女们为了争寸把两寸地兵戎相见。我家屋子后面有一大块略高出房檐的薄地，不知道从哪辈人开始，开垦成了园圃，种着四季蔬菜，和几棵果实瘦瘠稀疏的果树。 6park.com
        
我在穿堂中间站定，运了口气，对着园圃大喊：舅舅啊，我们家的背笼在哪里，彭老师叫我不要上学了，我要和九妹去打猪草。春风和缓，从穿堂细细掠过，一把扫帚不和谐地从园圃的方向疾飞而来，同时伴随着我舅的气急败坏：再不回去上课看我下来不捶死你们！ 6park.com
        
我们被彭老师罚站在黑板两旁，吃够了粉笔灰，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做人要学会审时度势，认清形势，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亲妈说的话也不可信。 6park.com
        
后来我跟随彭老师一起搬到了城里，全新的人与事，让旧日世界迅速像青铜着锈般黯淡，但断断续续总有人带来九妹的消息：九妹小学没毕业就进城给人当保姆，主人有点家底，生养了几个孩子，其中一个年纪跟与九妹相仿；九妹跟男主人暗通款曲，私情曝光后被他家儿子追打；九妹几经周折成功上位，从此城头变幻大王旗；九妹带她那位几乎和父母同龄的夫婿回过几次卸甲寨，半夜来半夜走，鲜与乡亲碰面……她的存在于我就像清水于青石板，泼上去肌理毕现，一挥发又了无痕迹。 6park.com
        
分别逾10年后我再次见到了她。高考完的暑假，我回卸甲寨探望舅舅一家，正好九妹也回家省亲，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大的已经会跑，小的还在吃奶。我和九妹坐在当年我们常常玩耍的街沿边，彼此无话可说。脚下青石板的阴暗处，湿哒哒的苔藓依旧苍翠；喇叭花准时地从灌木丛中挤出脑袋张望，从不缺席；前院的人家又开始生火做饭了，青烟从屋顶袅袅升起，漫不经心，拂动瓦片间的杂草微颤……十年间，白云苍狗，流光于纷扰凌乱中颠沛而去，却偶尔有遗漏的细碎光阴，同琥珀一样永远凝固在夏日的明亮里。 6park.com
       
九妹的孩子时而在我们的脚边打滚，时而莫名地尖叫，一不留神小的吞下了大的塞进他嘴里的干脆面被噎得差点背过气……九妹烦躁而无序地应付着她的日常，忙得我们没有时间尴尬。 6park.com
        
时间继续固执地倏忽而过，最近一次听到她的消息大概是两年前：据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九妹已经离婚，另觅一个跟她年龄相当的男人嫁了，后事无人知晓。神通如她家的猪仔，当年大概也没有没有料到，有一天，它家的小主人，会成为塘火边流传的乡野轶闻的主人公吧。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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