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家爷是个成功的资本家，外爷应该就算是个英雄。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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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革之后，做过国民党不再是个禁忌话题的时候，我外婆吹嘘说外爷是黄埔军校毕业的，过了不久又说他是保定步兵校的，外婆说话不太靠谱，需要的时候，就算吹嘘他是西点军校出身也连眼都不会眨一下。黄埔军校几乎完全没有可能，再看保定军校，我查到第六期学生名录就完全没有了信心，因为第六期肄业的学员有薛岳，毕了业的学员有顾祝同，都是在抗战时期就已经独挡一面的集团军大将，难以想象解放战争时期还在校官的位置上徘徊的外爷会和他们是同学，而且外爷的年龄来说也偏低。但是外爷读过军校似乎是不争的事实，因为他军校同学的关系，外婆的弟弟我的幺舅爷曾经也到川军的军校里混过一段时间，只不过解放军进城的大炮一响，他就偷了厨房里的两袋白面逃跑了，从而逃过了做“现行反革命”的厄运，得以以93岁的高龄寿终。文革以后，他还曾经试图用这个事情弄一个起义军官的身份当当，这倒和邓友梅笔下那五去冒充傅作义的起义将士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最后也是因为连部队的建制编号都说不出来而只好作罢。从外爷一直都在川军和滇军中混的历史来看，外爷读的军校很可能是川军办的野鸡军校，比如刘湘的21军军官研习所，不过这个军校号称是用的黄埔教材，也许这就是我外婆认为他读过黄埔军校的原因。而且外爷在军校学的是无线电通讯，这是号称王灵官的王陵基喜欢的调调，王陵基虽然是四川最后的省主席，但是资格比早期的军阀刘湘，杨森，唐式遵的资格还老，是他们在四川军官速成学堂的老师（其实是翻译官），也许正是王陵基的爱好影响了川军军官学校的课程设置。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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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英雄不问出身，而外爷的确是英雄，是抗日英雄。我的姨妈和我妈年龄差了整整八岁，这八年，就是我外爷出川抗战的八年。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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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成人以后回想前人家事的时候，最遗憾的还不是前人们在政治斗争中遭受过的苦难，最遗憾的，却是因为这些政治斗争，他们的事迹我们了无所知。如果我的外爷参加的是八路，可能他的抗日事迹就会如雷灌耳，我们可能现在还在为我们自己到底算是红二代还是红三代争论不休。可惜成王败寇，因为他是国民党，而且没有能够活到思想解禁的时代，所以他的抗日事迹低调得我们几乎是一无所知，只能从家人的只言片语中寻找一些线索，比如“他从武汉给我寄过20块大洋”“后来他就说，昆明也轰炸得很厉害”“他就写信给我，让我到昆明去”之类。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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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只言片语中，我们知道外爷是曾经到过武汉，所以他应该是跟着刘湘出川抗日的。刘湘此人，死后被四川的诙谐大师刘师亮写了一幅无情对，上联是“刘军长千古”，下联是“中华民国万岁”，无情对就是不对仗的对联，寓意就是“刘军长对不起中华民国”，这是文人的弯酸（成都话讽刺挖苦的意思）。但是刘湘在某种程度也是活该这样的评价的，刘湘一生反复无常，对熊克武时降时叛，对杨森时合时离，对共产党也是一会是反共急先锋，一会又是送几万大洋给延安建图书馆，所以有个后来爱吹捧毛爷爷的马屁精在他死后挽他“长使英雄泪满襟”，把他比作北伐垂成的诸葛亮，他就当不起了，最多算是魏延。而且对四川人刮地皮比较厉害，军阀混战，每换一个军阀就征一次税，无税可征的时候就预征以后的税，刘湘时而下野，时而复起，在四川刮地皮特别多，在1935年某些地方的税已经预征到1984年，以致后来不得不做川政改革，实行一年一征。所以刘师亮还有一副对联，上联是“自古未闻粪有税”，下联是“如今只有屁无捐”，横批“民国万税”，我依稀记得这个对联的讽刺对象是杨森，因为他对进城挑粪的农民都收税，但是放在刘湘身上也合适。不过刘湘出川抗战心意之诚，却是他毕生所仅有，先是在老蒋面前夸下海口，“四川出兵三十万，壮丁百万，粮食若干万担”这还可以视为吹牛；后来又发《告川康军民书》号召全川抗战，这还可以视为作秀；但是后来统帅部在任命刘湘作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后，却把川军二十二集团军调给阎锡山，二十三集团军调给程潜，刘湘居然心中大急，抱病到前线指挥，别人劝他留在后方，他竟说：“过去在省内打了多少年内战，脸面上不光彩，今天枪口向外，正好乘时为国效命，借以洗刷自己的污垢，如何可以在后方苟安”，这就是自诲近道的说法，难以用作伪来看待了。后来他在武汉病死，留下遗言：“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一日誓不还乡，以争取抗战最后之胜利”。川军将士以后升旗，必诵湘公遗训。而他的这个遗训，我的外爷是完全做到了的。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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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后来为什么到了昆明，我的推测是，外爷是学无线电通讯的，外婆也说他是电台台长，电台台长吹牛的成分偏多，毕竟卢汉起义的时候，国民党已经名器滥觞了，外爷也不过是一个中校，抗战时是名尉官最多是少校可能偏大，当不到台长，但是他是电台的技术军官无疑。其时由于日军的轰炸，中国的广播电台几乎完全被毁，所以在1939年的时候，国民政府为了“以资宣传，而利国防”，就决定在昆明建了一个大功率的广播电台，建成的是抗战期间中国播音功率最大的昆明广播电台，有多种外语频道，而且这个电台经常转播国际电台的报道，包括现在被视为洪水猛兽的《美国之音》，当时就是重庆的中央广播电台和国际广播电台也要转播它的报道。我查找了昆明广播电台当时工作人员的档案，并没有发现我外爷的名字，但是那个档案中的名字都是播音员，没有军官，而昆明广播电台当时有两个部分，一是位于昆明城里的发音室，一是位于昆明郊外的发射台，由于后面将提到的一桩公案，我更愿意相信外爷是在郊外的发射台工作，当然，更大的可能外爷是在一个不著名的小型电台工作。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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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提到一篇奇文共赏，这是2014年中新网在报道发现昆明广播电台发射台遗址提及抗战广播电台的意义时写到的：“中国共产党所以伟大，就在于她在民族危亡的紧迫关头，以宽宏的气魄和时代的眼光审时度势，倡导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实现国共合作，团结起中华民族一致对敌。最终在世界反法西斯力量支援下，取得了一百余年来反抗侵略的完全胜利。抗战时期昆明电台顺应抗日救亡的历史大势，成为中国向国内外宣传抗战的重要舆论阵地和传播工具，是中国抗战文化事业的有特色的重要组成部分。应予充分肯定和评价。”我怎么觉得这段话每句似乎都有理，但是放在一起，似乎有什么不对呢？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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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来讲我提到的公案，我引用外婆的话，有一句“他就写信给我，让我到昆明去”，这是为什么呢。当时成都虽然也不时有飞机来轰炸，但是相比昆明前线，还是安全很多，而我外婆除了1960年作为城市的无业人员，被强行下放到攀枝花（当时叫渡口）去做过一年营业员，一生养尊处优，从来没有上过班，外爷这么聪明的人，心知肚明，怎么会让外婆千辛万苦去昆明？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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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年轻的时候，是个出色的美女，虽然她自承不如奶奶，但是我们没有见过奶奶，照片都没有见过，所以“不知有汉，何论魏晋”。但是我外婆却并不出色，这基因多半来自外爷，外爷就算后来年老中风了，也是相貌堂堂，所以年轻的时候，再加上是个军官，经常被追求显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这次在昆明遇到的追求却有些不同寻常，因为对象照我外婆的说法，是一个土司的女儿。云南的土司权力很大，虽然经过各朝各代的改土归流，并没有完全消失，抗战时期的土司甚至还组织少数民族和政府军一起抗日。土司彻底地消失还是要等共产党的解放。显然国民党时期也是有民族政策的，外爷无法直接拒绝，而民国时说“家有糟糠之妻，难行蒹葭之礼”这一套是行不通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你们汉人那时候是可以三妻四妾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自惭形秽，自挥慧剑，痛斩情丝。外爷年老的时候，和外婆几乎是不说话的，也不一起出行，颇有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之风。但是年轻的时候肯娶外婆，除了门当户对，说明外婆还是有一些优点的，外婆其时的优点就是有文化，而且小资情调重，对戏曲啊，书籍啊，电影啊什么都很喜欢。所以外爷的计策就是让外婆去昆明，当着土司女儿的面秀恩爱，玩那些高档特有情调的谱，让土司女儿产生哇靠，你们城里人太会玩儿了，老娘恕不奉陪的想法，然后从此山高水长，大路朝天。按理说这是一个颇为高明的计划，出自一个八年见不到妻子的人更不容易。曾经有一个朋友在谈到拿身份的艰苦的时候失声痛哭，因为她为此八年没有见到过女儿和丈夫，“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但是拿身份的艰难至少没有性命之忧，外爷冒着枪林弹雨，日夜轰炸，性命悬于一线，连续数年，还要保持这种理智，这样的情商我自问是毕生从来没有达到过的。但是外爷还是高估了外婆，外婆终于还是没有去昆明，多年以后，我问外婆，那你知不知道土司女儿的事情最后怎么样了？外婆神色先是一黯，随即释然，说：“我还管他”。从此我也不再问这个问题了。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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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胜利，外爷回到了成都，生了我妈，没过多久，内战又起，外爷又重返了云南，然后在那里随着卢汉的部队起义，然后迅速地被复了员。我曾经很奇怪，外爷作为一个技术军官，手上显然没有什么共产党人的血腥，但在随后的抗美援朝战争中可用之处却很多，为什么却急不可待地被复员了呢。但是我从来猜测不到原因，因为外爷去世时的我的年幼，也从来没有机会亲自问他答案。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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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爷成为普通人之后继续保持着技术男的特色，修收音机对他来说当然是轻而易举，他又自学学会修钟表，后来教会我妈，这也成了她大半生的职业。我很小的时候，他在成都郊县的一个农场上班，所以他又成了果树嫁接的专家。后来他中风，针灸把他扎得站了起来，所以他又自学会针灸。我反感中医多年，但是因为他，我总对针灸心存一点恻隐之心。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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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对他的印象就是他每次拖着中风后一蹭一跛的脚到我家里来的印象，他的到来每次都让我欢呼雀跃，因为他总会带来令人开心的小礼物给我，有时是一个小小的糖果，有时是一本小人书，然后我就会靠在他宽厚的怀抱之中享受礼物的幸福。他总认为我天分过人，而我哥资质平常，所以我会是家里上大学的一个，当我考上大学我妈带着我红着眼睛拜祭外爷的时候，却不小心总是忘了被他们觉得资质平常的那一个考上的是好得多的大学，更不说后来还做了大学教授，而他的儿子更是读的世界顶级名校。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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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的印象就是他带着我哥修收音机的样子，我歪着头趴在他们中间，看着他们指点着收音机里各种铁疙瘩和塑料线，对我自己说：爷爷和哥哥怎么懂那么多呀。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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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的是他扶着梯子，指挥我爸在房顶整理瓦片的样子。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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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他的印象那么多，但是都是他慈爱的样子，老景颓唐的样子，却从来没有他高唱“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踏出四川，奔赴武汉的样子，也没有他念诵着“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一日誓不还乡，以争取抗战最后之胜利”英勇抗战的样子，而这些，我觉得才是他最希望子孙记得他的样子，这种想法让我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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