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出生于上个世纪初期，家境贫困，同那年代的穷人家的绝大多数女子一样，从没上过学，是个文盲，但并不乏自己见解。
我对她最早记忆之一是文化大革命中的“防空洞演习”。当时中苏交恶，我们住的北京白天时有防空演习。警报响起，左右邻居从楼房里冲出，涌进黑呼呼的简陋的土防空洞。
我当时只有几岁，白天父母都在上班，所以警报一响因为我年龄还小走不快，总吵着要老太太背我跑，她背着我还怪她跑得太慢。几次下来，快70岁的她就讨厌这些演习了。
一天警报又响起来，楼里所有的人都砰砰砰地往外跑，比我大几岁的姐姐也起身往门口跑去，我习惯性地也张开双臂让老太太抱我。
“天天警报响来响去吓唬人，烦了不去了！”她坐在床上板着面孔叫到。
我和姐姐都很害怕，不知道怎么办。
过了一会居委会的人来检查了，“哎，你们一家人怎么不走啊？”
“我们今天不去了！”老太太倔强地坐在床上答道。
“不行！快走！苏修坦克过来你们怎么办？你胆子好大呦！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反修防修！”居委会干部质声喝令。
一听苏联人要过来，而且我们不走是违抗最高指示，我姐姐就吓哭了，我也跟着哭起来。我们拉着奶奶，催她快带我们走。老太太却站起来把我们一推，跟居委会干部论起理来了，嗓音比他们还高：
“什么苏修不修的，天天只听收音机说怎么老不见他们人来呀？再者，来就来吧，你给我喊什么，我活了70岁了，还怕死呀！”
用北京人话讲这真是贼大胆啊，我记忆里老太太虽不识字没文化，却就是有这种天生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
话说几年后奶奶说我可以上幼儿园了，她要回自己家。我死活不肯去，她又一定要走，无奈父母折衷决定让我上学前跟她回老家住两年。
奶奶家在江南农村水乡。文革年代大城市“破四旧”等做得比较彻底，但江南农村地区天高皇帝远，祭祖、婚丧等旧俗犹存，一切都让我这个天子脚下除了政治运动什么都没见过的北京城来的孩子好奇。
记得有一天奶奶和村里邻居一边“行饭碗”一边争论起什么问题来。“行饭碗”是我们家乡话，指当地农村吃饭时村上人端着各自的饭菜到邻居家串门一起吃饭这种风俗。
这天有七八个行饭碗的邻居们围坐在奶奶外屋的八仙桌上边吃边聊，好像是议论生产队里学习过的什么问题。
“瞎婆婆，”隔壁抽烟斗的老杨头喊着我奶奶的外号说，“以后大队开大会不要再和书记吵架了。”
“是唠佛，瞎婆呀，要当心点。”另一个五十多岁的细腻的江南大嫂附和着说。
“刘少奇有什么不好，”只听奶奶放下碗筷，大声辩解道，“多亏了刘少奇，我才保住了几块自留地...”
众人没有回应，饭桌上一片沉默。
过了会儿只听瞎婆婆破口骂道：“哼，毛主席这个赤佬，高音喇叭天天喊来喊去万岁塔岁的，有什么好！”
“赤佬”是江南土话骂人“混蛋”之意，那年头就是天高皇帝远的江南乡下也极少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敢破口大骂伟大领袖。几个邻居一下子有点给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大家又尴尬地忍不住地轻轻笑出声来，并赶快转移话题。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我父亲小时因家贫，十几岁缀学跑到上海打工挣钱，后来省下钱孝敬父母。老太太舍不得花钱，把所有儿子孝顺的钱都用来买田置地，怎知道几年后人民公社一来，她辛苦的投资统统被没收了，从此这个原本贫苦的农民就对毛耿耿于怀了。
1976年秋天毛去世，全国一片肃穆。此时我早回到北京上小学，奶奶也早几年前跟了回来。毛死后几天在家里看到了好几份满篇幅带着黑边的报纸，一天见奶奶买菜回家正上楼，我拿着报纸冲出家门。
“快看，这里有毛主席的照片。”我边递上报纸边并指着一个个吊念毛的大照片小声告诉她。
老太太在楼梯上停下步子，然后放下手里的菜篮，接过报纸眯缝起眼睛好奇地看了半天。她是文盲从不碰书报，所以看她读起报纸我开始还愣了一下。
“毛主席，这个赤佬！”突然她边看边嘟哝起来。声音虽不大，但在空空的楼道里却可以听到回音。
我慌了起来，这下别人听见可怎么办呀。我环视四周，见没有一个人，又想北方人即使听见也不懂南方话，所以我松了口气。
“毛主席这个赤佬。”此时瞎婆婆手握着报纸又重复了一遍，并抬头看着我，眯着眼睛的脸上竟带着一丝恶作剧似的微笑。毛死了几天，周围铺天盖地一片哀悼，我见别人哭得死去活来过，见别人默默流泪过，当然见到最多的还是麻木，却没有见到老太太这种表情过。
可能一方面肃穆了好几天我调皮捣蛋的孩子气实在憋得慌想发泄一下，一方面我上了几年学，觉得老太太没文化不知毛的真名，一句话里先对他以“主席”尊称然后又骂他混蛋，实在滑稽，忍不住加入我的瞎婆婆在那个空旷的北京楼道里也偷偷地笑了一番。
评分完成：已经给 pilingjushi 加上 100 银元！

贴主:pilingjushi于2022_09_02 1:55:52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