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克龙作为法国总统的整个任期内，他一直支持欧盟与俄罗斯的和解。虽然马克龙不是第一个尝试这种提议的法国总统，但这在法国内外都颇有争议。对马克龙来说，双方的和睦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达到两个目的的一种手段；这两个目的，一是加强欧盟实力，二是保护“欧洲文明”。正如马克龙所言，“我不亲俄，也不反俄，我只是亲欧洲的一派”。但是，俄罗斯对乌克兰的行动表明了其提议的失败。因此，马克龙重新调整了他对俄罗斯的目标。然而，马克龙欧洲政策的其他方面仍然是明智的，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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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龙的赌注


2017年5月当选后仅两周，马克龙就邀请俄罗斯总统普京来到法国凡尔赛，庆祝法俄友谊。两年后，2019年8月，在比亚里茨七国集团领导人峰会前夕，他在布雷冈松堡再次接待了普京，布雷冈松堡是法国总统度假地，少有外国访客受邀至此，二人在此地讨论了欧盟与俄罗斯关系的未来走向。二人这些高调的交流并非孤立的个案，而是说明了马克龙促进重新定义法俄两国关系的决心，更重要的是，马克龙促进欧盟与俄罗斯的关系的决心。马克龙在2019年的法国驻外使节会议上毫不含糊地阐述了这一目标，驻外使节会议是法国总统反映法国外交政策并概述其未来目标的年度会议。马克龙证实，与俄罗斯交好的转变是其外交政策的主要优先事项之一，并警告大使们不要推脱，并提醒他们外交政策仍然是他的专属领域。



马克龙在解释其对俄策略时，指出欧盟和俄罗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对方。马克龙的核心优先事项之一是加强欧盟实力，而他认为，这一目的的实现离不开俄罗斯，因为俄罗斯是欧洲大陆稳定的关键要素，欧盟需要在叙利亚、反恐和网络安全等涉及俄罗斯的关键问题上取得进展。另一方面，马克龙认为，俄罗斯也需要欧盟，才得以保持大国地位。


更为宏大的是，马克龙将加强欧俄关系的必要性建立在保护欧洲文明的基础之上。他声称，“欧洲文明”正面临威胁，因为欧洲是“唯一将全体人类置于其规划之核心的地理区域”。马克龙指出，欧盟和俄罗斯需要携手合作来保护这种文明，因为它们双方都是这种文明的一部分。如同戴高乐一般，马克龙解释道，“俄罗斯是欧洲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因为“欧洲是历史意义上的欧洲，从大西洋到乌拉尔，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普京本人曾使用过后一种表达方式。虽然马克龙向法国外交官承诺他不会对外交持天真态度，并承认重新定义双边关系需要一定时间，但他认为在未来十年里，欧盟与俄罗斯的伙伴关系可以被重塑，而且应该被重塑，并且推动更进一步的法俄关系是实现这一目标的第一步。


拟议的和睦关系让许多法国外交官和评论员感到惊讶。尽管马克龙在2017年的竞选活动中承认有必要与俄罗斯进行对话，但他总体上谴责其竞争对手对普京的“迷恋”，并宣称俄罗斯领导人“不认同我们的价值观，在国际冲突方面也没有履行责任”。马克龙和普京确实在部分问题上发生过激烈的冲突，包括伊朗、叙利亚、乌克兰问题，以及俄罗斯被指控干涉包括法国在内的各国选举。


在奥朗德担任总统期间，由于在叙利亚和乌克兰问题上的核心分歧，法俄关系有所恶化，甚至在这一时期之前，两国在格鲁吉亚、伊朗、科索沃和利比亚等许多问题上发生过冲突。不过，两国关系的根源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在后冷战时代，也曾有过几次促进关系回温的尝试。在20世纪90年代初，弗朗索瓦·密特朗总统推动建立了一个“欧洲联邦”。同样，雅克·希拉克总统试图在欧盟和俄罗斯之间建立强有力的伙伴关系，1997年在巴黎签署了《俄罗斯联邦与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相互关系、合作和安全基本文件》（the Founding Act on Mutual Relations, Cooperation and Security between NATO and the Russian Federation）；他还与鲍里斯·叶利钦和普京建立了牢固的个人关系，法国和俄罗斯在诸如伊拉克战争等重大战略问题上的共同立场为其提供了便利。尽管萨科齐具有大西洋主义情怀，但他也未孤立俄罗斯，并加强了法俄的经济合作关系，甚至支持了其时的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关于建立泛欧安全条约的主张。


受挫的提议


尽管法国政府最近与俄罗斯接触，但许多人认为，马克龙急于求成的做法只会重蹈其前任和其他西方领导人的覆辙。马克龙大胆而冒险的策略未能激励他的欧洲伙伴，反而让他们感到不安。波兰和罗马尼亚等东欧国家反对拟议的和睦关系。2021年6月，由于其他欧盟成员国的强烈反应，马克龙和时任德国总理的默克尔不得不放弃举行欧盟-俄罗斯峰会的想法。到2021年底，马克龙的对俄策略似乎阻碍了实现加强欧洲主权的宏大目标，并危及了法国自我标榜的欧洲领袖地位。然而，这位法国总统不断强调，他并不天真，他所敦促的关系转变需要时间，而潜在的收益是值得冒险一试的。


马克龙的姿态未能奏效。尽管他与默克尔促成了俄罗斯在2019年6月重返欧洲委员会议会，并且如果关键问题取得进展，欧盟就会解除制裁。但是现在，欧盟和俄罗斯之间的关系处于冷战结束以来的最低点。


当然，将两国关系带入最低谷的，是普京对乌克兰采取军事行动的决定。2021年12月，普京要求乌克兰和其他国家永远不加入北约，并要求北约从东欧撤军，基本上回到1997年的状态。普京向乌克兰边境派遣了超过10万人的军队，以警告西方，他愿意使用武力来支持自己的要求。在这一危机期间，马克龙被视为能够代表欧盟与普京进行对话的主要人物。一些人希望，当普京愿意会谈时，马克龙的战略能够开始生效。2022年2月7日，在几次电话交流之后，马克龙和普京在莫斯科进行了六个多小时的会晤。正如马克龙在随后的新闻发布会上所暗示的一般，这次会面之所以能够实现，是因为两位领导人建立了个人关系。虽然没有正式商定乌克兰危机的解决方案，但他们认为，外交仍是一个可行的选择，而且马克龙的一些建议似乎是可行的，即使他没有具体说明是哪些。2022年2月20日，马克龙似乎说服了普京在关于欧洲安全的峰会上与美国总统拜登会面，并认为局势的缓和仍是有可能的。


马克龙所依靠的，是他在印太地区也使用过的策略，即在事态升级与一方投降之间建构第三条道路，他称之为“要求对话（demanding dialogue）”。在乌克兰问题上，他的目标是找到一种折中方案，通过提供“切实的安全保障”，同时拒绝“使用武力”和“势力范围”，并保证“国家的领土完整”和加入联盟的“选择自由”来解决普京的担忧。2022年2月21日，在马克龙宣布普京和拜登原则上同意举行峰会后，普京承认了乌克兰东部两个地区的独立，从而粉碎了马克龙的希望。三天后，俄罗斯军队开始进入乌克兰。


如果欧洲大陆的战争还不够，俄罗斯还在叙利亚和马里向法国和欧盟发起挑战。俄罗斯在联合国安理会多次投下否决票，并支持叙利亚总统阿萨德的残暴政权，这使漫长而血腥的冲突长期存在，并阻碍了人道主义援助和反恐行动。在马里，来自瓦格纳集团的俄罗斯雇佣兵干扰了最初于2013年开展的法国反叛乱行动，并间接导致法国驻马里大使于2022年1月被驱逐。
向前迈进


鉴于这些挫折，马克龙已开始对对俄外交政策进行必要的调整。法国在2022年上半年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这为马克龙提供了一个机会，使欧洲有机会对普京在乌克兰的行为作出回应。马克龙协调了欧盟对俄罗斯的制裁，向北约承诺提供更多的法国军队，并同意法国将领导北约在罗马尼亚的前线存在的部署。


在某种程度上，马克龙决心在处理乌克兰战争问题上发挥核心作用，是因为他希望避免人们认为他上了普京的当，尤其是考虑到法国的总统选举在即。但更重要的是，马克龙希望维持一种雄心勃勃的愿景，一种贯彻了其整个总统任期的愿景，包含了对欧盟与法国的作用与地位的希望，此外他还要证成法国自我标榜的、作为欧盟不可或缺的领导的地位。最起码，他已经能够确立法国在欧俄关系上的领导地位。而这一结果不仅是因为马克龙多年来建立的与普京的密切外交关系，还因为他避免了任何单边主义的出现，从乌克兰危机开始就与其他欧洲同盟、美国和北约进行了广泛的磋商。


尽管马克龙的对俄和解策略已经失败，但其外交政策的其他方面仍然具有显著的价值。尤其，马克龙在整个总统任期内都主张欧洲应当拥有更大的战略自主权，而乌克兰的情况刚好证实了这一点，欧盟需要在外交和军事方面变得更加强大。普京在危机之初仅与美国打交道，以及欧盟在安全事务上对北约的依赖，都倾向于验证马克龙的说法，即如果欧盟想要“决定自己的未来”和“成为势均力敌的大国”，需要进一步努力。一些观察家分析认为马克龙的行为会造成不和现象。然而，事实上他的目标并不是要把北约或美国排除在谈判之外，而是要确保欧盟本身享有大致匹敌的发言权，能解决欧洲大陆主要的紧张情势；同时，美国由于希望把自身战略重点放在中国和印太地区，因此也秉持着同样的目标。


乌克兰危机也表明了一种需求，即有必要通过对欧洲大陆的稳定安全进行更广泛的讨论，来协商马克龙所说的新的“集体安全秩序”。正如2022年1月19日，马克龙对欧洲议会的讲话中所暗示的一般，虽然讨论的范围和性质不会像他最初期望的那样充满雄心，但稳定与安全的基本问题必须摆上桌面。


无论是乌克兰减缓军事行动的能力，还是欧盟对军事行动的反应，都让普京猝不及防。欧盟制裁的速度、规模和范围都值得注意，可以视其为对经济战的参与。此外，欧盟有史以来第一次决定向一个非成员国提供武器。乌克兰战争使欧盟成员国对欧洲防务的自满情绪消散了。甚至像德国这样不情愿的国家似乎也加入了进来，德国总理奥拉夫·朔尔茨宣布，德国将放弃其二战后的国防政策，将2%以上的GDP用于军事领域。与此同时，作为北约的欧洲支柱，欧盟正在努力增强实力。欧盟正在探求措施以减少对俄罗斯天然气的依赖，这是因为随着北溪二号管道计划的夭折，且已经寻找到了替代资源，欧盟正在推动核替代和可再生能源的发展，所以当时机成熟时，欧盟也将处于更有利的地位，能够与俄罗斯建立新的集体安全秩序。虽然目前还不能确定乌克兰冲突何时结束以及以何种方式结束，但足够清楚的是，尽管与俄罗斯和解的尝试失败了，而在某种程度上也正因为这一失败，马克龙将继续领导欧盟处理俄罗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