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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第一天[原创]
送交者: T2[布衣] 于 2012-12-18 21:46 已读 284 次 1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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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高考刚刚恢复。那时上大学,大致是一百个考生取四个的比例,所以大学生便显得珍贵。而且一旦大学毕业,一年实习期满转正,便是五十四块零点儿的工资。千万别小瞧这五十四块,这年月它是小纸头,而那年月,用它足可以娶一个婆娘再共同生两三个娃儿。那时,一个轻工业企业的工人上一辈子班,月工资不过三十多块。所以我从考上大学那天起就开始兴奋,一为自尊心的满足,二为仿佛奔来眼底的钞票。
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的父母那叫喜出望外。他们原本没敢奢望我会考上大学。他们一直想把我投进部队,用那极严格的纪律把我约束住。我坚决抵抗,誓死不从。在他们的头脑里我不过是个混子,儿时沉迷各种游戏,少年醉心打架斗殴。
在火车站的站台上,我妈妈的眼里含着泪笑着。她既高兴又舍不得她的儿子离开身边,尽管在一起时母子两个经常冷战。
九月虽然已是秋天,但是秋老虎来了依然会让人感到闷热,太阳下还是有烧灼的感觉。来送站的亲朋好友聊着天,等火车进站。人挺多,有二十几口。
初中毕业以后我险些不上高中。那时地震刚刚过去,许多同学,也就是当初的玩伴,狐朋狗友们,纷纷辍学。剩下的大部分是些老实孩子。少年时的我,不喜欢和老实孩子交往。看着简易教室里一张张敦厚的温柔的脸们,我心怅然。上课偶尔伸脖子怪叫一两声,下课则坐在某一废墟的洼处独自抽贱烟。记得那时有一种烟叫“高峰”,一毛六一盒,以我兜里零花钱的水平,只能抽这个。
在家,我说,“这学上着没劲,我不上了。”
我爸骂我,“你兔崽子不上学干什么去?街上当小流氓胡逛荡?”
我妈说,“起码也得把高中上完啊!”
因为没有自由经济,所以也就没有自由意志。按照父母之命,学校照样要去。好在那时学校也不学什么,继续搞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从后勤处领来纸笔墨,然后狂刷大字报,在邓小平的名字上狠狠地打一个黑叉,有一种发泄的快感,也挺好玩。
1977年冬天恢复高考了,这叫许多人兴奋。然而这件事离我很远。我心仪一种“青年点”的生活。当时我们市搞了一个“知识青年点”,把几百初、高中毕业生集中到一个新开垦的农场。农场在海边,大家在那儿干打渔捉虾垦荒种地的事。据说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万担稻谷香。青年们还可以俩俩成双躲进青草、芦苇丛中,拥抱接吻,咬一身蚊子包,不妨碍浪漫无比。
我们院有个大我两三岁的女孩就去了那个农场。
正在我心向往之的时候,那女孩却回来了。听大人们话音,她好像是受了难以言说的侮辱。侮辱者被判了重刑,据说是个保卫科的小科长。
因为这个女孩的遭遇,那地方在我心中,瞬间就黑暗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有一种走投无路的迷茫感。好在这种感觉偶尔出现,所以大部分时间没心没肺地混。
1979年早春某一天,早晨醒来很早。眼看着窗外飘着细碎雪花,躺在被窝,我突然有个重大决定:考大学。
高中的班主任教化学,瘦得象猴一样,一向跟我论兄论弟,不讲师道尊严,只有哥们友谊。我宣布罢决定,他扶着眼镜歪着嘴角做思考状,然后说,“你早就该下这决心。只是你别考理科。你化学那么臭,这么短时间,我也帮不了你。”我说,“这你无须担心。你请我考理科我也不考。不考文科,岂不枉费我满腹经纶?”他点点头,样子非常诚恳。
分手前他又拽住我,嬉皮笑脸,“礼拜日你还得弄几个弟兄去我那儿,咱那房子不能盖一半啊。”这大哥地震没了妻子,79年寒假期间就请我们帮他盖房子,等着娶新的娘子,顾不得天寒地冻。
经历过地震的唐山人,个个都是泥瓦木匠。我说,“行。到时候你这边洞房花烛,我那边金榜题名。”他笑了,露一口烟熏的黑黄牙,“我这事,板上钉钉子。你那事,还真得铆铆劲儿。”
这厮,大战在即,竟然不懂说壮声势鼓舞人的话。我送他两个字“狗嘴”,转身走了。
站台上,大人们在一旁围着我的父母聊天,无非是夸赞我如何浪子回头野狼改性,并预测我将来定会前途光明,宏图大展。如同鲁迅讲的故事,一干人围着人家的公子不惜美言。
我的一帮哥们也是一群,我们围作一团瞎吹瞎侃。我们这等以流氓为榜样做人的市井痞子,在一起最大的优点是不谈正经事儿,不过是鸡鸣狗盗之类。所以我们聊天的特点是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其间夹杂着一阵阵狂笑。
“国民党”来晚了,脑门上顶着汗珠,跑得气喘吁吁。大伙齐声骂他操蛋,不拿哥们当哥们。他则挤眉弄眼地从兜里掏出两盒过滤嘴“牡丹”,大家登时转怒为喜,纷纷向“国民党”献媚地笑。“国民党”的爸爸在国军的队伍里当过军医,据说年纪轻轻就扛中校军衔,手套洁白皮靴铮亮,一直风光到1949年。从49年被俘虏开始,交上厄运,一步一个坎儿,几乎是年年挨整,岁岁过关。生在这样的家庭,可想而知小“国民党”成长的艰辛。不过这小子相当聪明,学啥象啥,除了文化课人家不感兴趣之外,剩下动手实践的项目都通。比如说半夜三更潜入机床厂从机床上卸下瑞典高级轴承卖钱花,比如说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把汽车鼓捣着火开着兜风过瘾直到撞到电线杆儿。在“国民党”样样通晓的手艺里最为精绝的,还得说是“顺”。不过“国民党”也有原则,顺绝不顺现金,只是顺点实物而已。比如我们抽烟,经常要靠他走过路过顺点儿。
此前我还不曾当着我爸我妈的面抽烟。但是此时不同于彼时。洒家我已经是大学之生,抽颗烟算得大节吗?象以往一样,“国民党”为我把烟点燃,然后又把剩下的全都塞进我的上衣口袋。
“嗨,你相好的往这边看呢。”贼眉鼠眼的徐贵平捅捅我说。
那边大人们群里,我妈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着军装的女孩儿。她不是外人,就是我的青梅竹马,她叫燕燕。这个已经有着两年军龄的老兵,是特意从部队请假回来送我的。燕燕姓陆,是我爸爸的战友,我的陆伯伯的小女儿。屈指算算,我们两个在一个院子共同生活了十几年,在一个学校共同学习了八年,其间,小学同班五年、同桌三年,中学同班三年、同桌两年。中学毕业她就当兵走了,因为地震中她的父母双双遇难。我们两个在一个班的时候,总是我当班长,她当副班长。通常情况下,我这个班长管全班,吆三喝四诈诈唬唬,在前面上窜下跳,而她则不露声色突出重点,只管我一个人。我若不服,她就找我妈撒娇告状,我妈一辈子没有闺女,所以很宠她。
威猛的小葳则拍了徐贵平的后脑勺,“你他妈别总盯着人家的相好的,小心人家女兵掏出枪来打飞你蛋子。”我一直倚重和我关系甚密且忠心耿耿的小葳,若没有他,我就没有横扫好几所学校威名不倒的嚣张。83年正月,也就是我大学毕业的前夕,酒高气壮的小葳,挥舞着大片刀砍得四五个警察满街筒子抱头鼠窜,到下半年严打,警察就把小葳毙了。为这我唏嘘了好长时间,不只一个清明为他扫墓。
火车进站了,乘务员刚刚打开车门,我的一帮哥们就抢上去为我找座占座。我向前来送行的大人长辈们道别。我妈千叮咛万嘱咐,告诫我一个人在外面办事情不要莽撞,要细心,要懂得照顾自己,冬天冷了穿棉袄夏天热了光着膀子等等等等。我爸爸则是军人的简洁:“去吧!”就差命令我“出发”了。
燕燕抱着我妈的胳膊,头倚在我妈的肩膀上,她用细细的声音告诉我:别忘了写信。我万分认真地对她点头,我相信我那一刻脸上的表情绝对是信誓旦旦的经典版本。就在这之前的傍晚,吃过饭,我爸我妈出去散步,家里只剩下我和她。收拾罢饭桌刷过碗,她从她的挎包里掏出一个包装非常精美的日记本,挨着我坐下,把本子递给我说,“只许写咱俩,写给我,不可以在上面写别的。”我非常认真地点头。她一脸娇羞,声音小得象蚊子。那一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色胆陡起,突然便把她抱在怀里。虽然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厮混,情窦初开以后也不乏柔情蜜意,但是却一直在脑在心不在身体。她仿佛有着片刻的迟疑,而后便回应了我,她偎在我的怀里,两条胳膊环着我的腰。我以为从那一刻起,我们就能天荒地老。一直听到我爸我妈回来的说话声,我们才分开。
因为带着一份甜蜜,我心充实。
哥几个帮我抢了个靠窗的座位,火车快开的时候我们相互拍拍打打地道了别,他们便鱼贯跳下去。列车缓缓启动的时候,我把头探出窗外,向所有的人挥手。
那天的天很蓝,有几朵白云衬着。
一路上我一直望着窗外,看着那树木村庄刷刷地随着火车的奔驰而向后闪去。
火车于傍晚时分到了一座地处中原的古城。据史料记载,宋淳右十年,即公元1250年,这座古城就已经街肆驿站的繁华起来了,明祖朱元璋统一北方之后,索性在此间设府,一直到清,府衙常设其间。虽是古城,史上著名的人物却寥寥,好像就出了一个公公,不过很少听人拉此公大名为虎皮,不像曹雪芹,死后百年,河北也抢,辽宁也抢,用他搭台唱戏,振兴了两方经济。一个人丢掉了一截肉,一个人留下了一本书,历史则毫不留情地甄别了孰优孰劣。
车站是破败的。水泥铸就的站台早就斑驳了。
有学校前来接站的工作人员告诉说,新生须把托运的行李取出来,然后校车会来接站。苦等了两个小时,一辆大卡车和一辆大巴终于姗姗而来。新生们把行李举到卡车上,然后才上大巴。
到得学校,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我眼盯着我的行李被人从大卡车上扔下来,在地面上打了两个滚儿。等它平静了,我便坐上去,掏出烟来抽。至此为止,我离开家差不多十来个小时,别的暂且不表,我倒是体会到了上大学的第一个好处,山高皇帝远,我抽烟算是没什么要回避的了。
眼前有许多人来来往往,各系均在大门口处摆下两套桌椅,有的将系里的大旗绑在椅背桌腿上,有的则是在一块大黑板上写着某某系的大号,然后再画上点花草灯笼以示欢迎喜庆。
“79级新生入学了”,两个抱着大号饭盆的女生在经过我身边时对话,一个说完,另一个接茬补了一句:“那么多小毛孩子”。
也难怪人家这么说。等到同学们全部到齐以后我们才知道,79级的年龄构成最为复杂。同学中三十岁左右的有一批,二十四五六岁的同学有一批,这两批基本是从工作岗位上考入大学的,而应届毕业的高中生差不多占三分之一。
灯影昏暗人影朣朣。蚊子肆虐,围着我的脸文文叫个不停。我远远地看着我们系的“新生接待处”,等到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渐渐稀疏了,我才踩灭烟头,走过去报到。
报到,领钥匙,被告知去男生楼四号楼。两个热情的77级师兄把我的行李抬到一个小推车上,然后推着前面走,我后面跟着就奔了宿舍。两个兄长轮换着又帮我把行李一直扛到我的宿舍门前,放下说,“到了,你就收拾着住下吧。”我千谢万谢,恭敬地给两位敬烟,其中一位接了,另一位说不会抽。
开开宿舍门,撅着屁股把行李往里滚,突然觉得眼前白晃晃的有东西,顺着抬头看上去,竟是一个白色的齐头大裤衩子,而后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家伙。“来啦!你叫什么?”我一听他那口音就知道他是何方人氏。原来我们院里就有个和他同籍的家属,说话儿音重而婉转,面条不是面条,而是“面条儿”,所以我都叫她“面条儿阿姨”。
我报出自家姓名的同时他为我打开了灯。“我叫何宝良。咱们宿舍七个人,咱俩是到的最早的。选个铺,收拾一下吧。我的壶里有开水,你要喝要洗都行。”见他热情,我也不矜持,便掏出烟来示意他,“来一颗?”他立即脸上放光地接了。那年头就是这样,一颗烟就可以把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他问我愿意住上铺还是住下铺,介绍说上铺干净下铺方便。他介绍完,我便站起身一番打量。我重点考察了一下那床板是否结实。我倒愿意住下铺,可我又担心万一那床板不结实,突然在某个甜梦正酣的夜晚被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砸下来,岂不是对不起列祖列宗。
于是我说,跟你学,我也住上铺。
抽完了烟,他帮我打开行李铺好床。“你这都是军用的。你当过兵啊?”
我告诉他我只是从小在部队长大而已。并且告诉他我讨厌当兵,假如不讨厌当兵,也许我便不会考大学了。
铺好床,洗洗睡。
累了,一夜无梦。 www.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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