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为二战战败国，这段战争历史是非常值得反省的。但很奇怪的是，日本早期的政治改革，经济发展，文化繁荣，其实又都是领先的。日本本来是个先进国家，最后却突然掉进了战争的陷阱。 6park.com
要知道，明治维新是发生于1868年，此后日本思想界突飞猛进，开始狂飙运动，一直到二战前时期。然而，同期的清朝虽在明治维新前后发生洋务运动和戊戌变法，却未能摆脱失败命运。后边，1919年出现了五四运动，中华民国开始思想解放历程。从思想史角度来观察，五四运动而非清廷改革才能在思想层面真正同明治维新相匹配。 6park.com
从明治时期的日本思想界和五四之后中国思想界的状况来看，虽然已有50年时差，但两国的差距仍相当大。中国国内出版过很多关于日本的介绍性著作，其中有一本关于明治思想界的书，《明治哲学与文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纵观书中列举当年日本学者的大名及其作品，如西周，加藤弘之，福泽渝吉，西村茂树，井上原了，井上哲次郎，德富芦花，大西祝，内村鉴三，冈仓天心等人，都是些相当有想法的学者，不仅思想精彩，而且文脉深厚，修养水平也都很高。 6park.com
反观五四前后中国的一群启蒙学者，如陈独秀、李大钊，鲁迅，胡适，也包括保守派的辜鸿铭、张君励等人，甚至更早的康有为、梁启超，严复，从总体来看，学识显得相形见拙，思想不够开明，而修养水平也比较一般。当然，孰优属劣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至少以笔者的学识来进行判断，确有这钟感觉。 6park.com
比如福泽渝吉，谈论学问和政治的关系，表达的相当精妙，可和马克斯.韦伯媲美，相比之下，当时的中国学者很少有人可以把问题谈论的如此透彻清明，思考问题的清晰度有较大差距。再如冈仓天心，表述了“亚洲一体”的思想，相当大气磅礴，有博采众家之长且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中国的学者却鲜有这样了解亚洲不同文化，即具有雄心壮志，同时又能兼收并蓄的博大心胸。 6park.com
虽然中国也有像鲁迅这样深刻的思想家，但相比之下，鲁迅的修养和心胸似乎不可同日而语。鲁迅入肉三分的幽暗笔锋，也许可解释为当时中国转型之中客观生存环境的产物，但其文字中密布的尖刻、绝望和睚眦必报，也让人感受不到风度，看不到希望。 6park.com
相反，很多日本学者的表达可堪称典范。如德富芦花在幸德秋水等人被政府处死后所发表的公开讲演，言辞有礼有据，娓娓道来，让人读后仿佛有身临其境且意犹未尽的感觉。再如内村鉴三，作为一名非西方基督徒，阐述自己如何转变为基督徒的个人自传《我是如何成为基督徒的》，甚至已被翻译为多国文字，成为全世界，“非西方传道者最优秀的说教”。而他身后留下的墓志铭，也非常耐人寻味，言简意赅却意象无边，充满精神的魅力： 6park.com
"I for Japan
Japan for the World
The World for Christ
And all for God" 6park.com
总之，像这一类的具有世界影响的学者，在中国近现代史中确实非常罕见。对比之下，中国的学者，思想家，可能只有毛泽东是唯一的例外。但毛泽东主要是作为政治家，纵横捭阖，以人民领袖的身份彻底超越了知识分子的局限，缔造了新中国，这就颇类似于明治天皇的特殊角色。但与明治完全不同，毛泽东又并非权贵阶层代言人，而是塑造出了一种前所未有、深入群众的现代“哲人王”形象。 6park.com
此外，中国学界在研究日本时，由于受政治正确和民粹主义的干扰，往往不能依据历史事实客观地看待日本，感情色彩干扰了学术研究，对日本的理解囿于一隅，问题视野也相当局促。 6park.com
比如，通常的主流媒体和学界总是认为，近代日本的兴起是“脱亚入欧”思想产物，而日本思想家福泽渝吉更是脱亚入欧和全盘西化观点的鼓吹手。但实际情况不是这么简单。在福泽渝吉的几部主要著作中，并没有多少所谓脱亚入欧和全盘西化的观点。只是在福泽渝吉晚年所撰写的几篇报刊时评中，可以找到“脱亚论”的影子。但几篇时评的篇幅、力度和观点，并不足以代表福泽渝吉的思想整体。 6park.com
若从《文明论概略》一书来考察，福泽渝吉的观点可以概括为两大核心：1、追求不断变革的自由主义观点；2、追求日本自立的独立文明观。也就是说，所谓“脱亚”或者“西化”，根本不算是福泽渝吉的核心观点。在福泽渝吉看来，“脱亚”也好，“西化”也好，只是在特定阶段由于日本文明落后于他人而需要采取的特殊策略，“西化”和“脱亚”本身并不是目的。福泽渝吉也并不否认，在特定的前工业社会阶段，像孔孟之道这样的儒家文明体系，一度起到了非常重要的进步作用，但这并不能改变在工业时代来临之后，儒学体系无法与之相匹配，所起到的非常反面的阻碍作用。 6park.com
从整体考察，福泽渝吉的观点并不是崇洋媚外的西化派，而是追求变革的自由派，而且强调多元主义视角和不同观点的重要。此外，福泽渝吉还非常强调保持日本文明自身独立性的重要性，而绝非随波逐流，沦为其他文明的附庸。从福泽渝吉对学问的独立和个人思想独立的强调来看，这一点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如果作为公民，一个人需要保持自身的独立地位，由此才可以不断追求思想和精神的独立，那么以此为基础的一个国家和文明，也应当在这样的个人的不断发展中，追求其文明自身的独立性。从福泽渝吉的逻辑来看，这二者丝毫不会冲突，而会美妙地结合为一体。 6park.com
有别于福泽渝吉，日本另一位重要思想家冈苍天心，则是位出了名的保守派。冈苍天心自幼接受西洋教育，精通英文，甚至于他的几部主要著作，都是用英文写作出版，首先在国外发行，然后才有的日本版本。冈苍天心的主要贡献集中在三个方面：1、思想层面，开创了近代日本自我认知的坐标系。2、美学方面，是日本重要的美学家。3、对茶道的理论化，以及向西方的传播。 6park.com
在思想层面，冈仓天心基本上持有二个主要观点：“亚洲至上论”；以及“日本特殊论”。关于亚洲至上论，亚洲一体，冈仓天心认为，亚洲拥有两个伟大文明，中国文明和印度文明。前者拥有孔子式的“共产主义”传统，而后者则拥有“吠陀”式的个人主义。虽然两大文明之间被喜马拉雅的皑皑白雪割断，但亚洲的精神却是一体——追求究极与普遍的爱之扩大，而这种爱是所有亚洲各民族的共同遗产。亚洲的这一思想，也产生了全世界所有的宗教。亚洲文明的形态是复杂而多样的。阿拉伯的骑士道，波斯的诗歌，中国的伦理，印度的思想。还有东亚的佛教，仿佛东亚所有思想之流汇聚起来的观念论的海洋。但实现这一复杂性的统一的则是日本。 6park.com
关于日本特殊论，冈仓认为，日本实现了亚洲文明复杂性的统一。它同时从印度和鞑靼两个源泉中汲取了养分，使反映整个亚洲的特性成为可能。这是一种天赋的能力。天朝和天皇，历史上从未被征服，以及岛国的孤立于世，都使日本成为亚洲思想和文化的天然储藏库。而在中国和印度，前者历经了王朝的变动，鞑靼骑兵的铁蹄，和愤怒暴民的杀戮，这一切在中国一再发生，除去典籍、史料和废墟，什么都不复存在。后者则经历了匈奴族的粗暴对待，回教徒狂热的偶像破坏，还有欧洲殖民者无意识的文物破坏，使阿育王的时代，佛教的经典，以及诗歌的艺术，再也无法唤回。 6park.com
冈仓天心由此得出结论：亚洲的文化遗产，只有在日本才得以原样保存。日本是亚洲文明的博物馆，甚至“比博物馆还要高级”。因此，作为“上天”之民的祖国的日本，其天定命运就是保持并恢复亚洲的样式。使日本再生，使日本成为日本，使东洋的世界平安地穿过众多的暴风雨，带领亚洲走向昔日的坚强巩固。 6park.com
冈苍天心的上述观点视野博大，开创了日本后来的“亚洲主义”思潮，这一思潮一度为中国的海外政治领袖孙中山所接受。但很遗憾的是，进入二十世纪20年代后，日本军国主义以及民粹主义的兴起，最终把“大亚洲主义”变成了对外扩张的理论工具，这恐怕是冈苍天心和孙中山等人都始料未及的。但无论如何，在日本兴起的过程中，无论是自由派还是保守派，实际上思想都较开明，并不像传统观点描绘的崇洋媚外或抱残守缺。也许这可以部分地解释，为什么清廷的立宪改革会失败，而日本的立宪改革却能够成功。 6park.com
回头再看，明治维新早已是历史，五四运动也已过去百年。此后中日两国的发展路径大相径庭，日本经历了二战的失败，在美国的训导下从废墟中再次崛起。中国在内部不和反复争斗的情况下，幸运地赢得了二战，随后在内战更大规模的血与火后走向了全新的道路，最终以另外一种特殊方式崛起。但直到今天，无论从物质文明的丰富程度看，还是从精神文明的发展水平来看，日本仍领先于中国。 6park.com
若从精神的进步来看，同五四时期相比，中国迄今甚至还没取得非常值得自豪的进展，像当年的陈康、冯友兰、洪谦等一批人文学者，即使在今天的中国，也几乎仍然没人能够超越他们，而毛泽东的思想家地位，今人更是难以逾越。反观日本，虽然在二战之前由于激进势力兴起导致国内温和派失势，最终招致二战的灾难，但在战后日本还是做了相当深刻的反省，日本的文化、学术和思想界的恢复和进步也相当之快。战后的日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文化领域，各方面都相当繁荣，不乏明治时代的超越者。 6park.com
日本的兴起过程中，明治维新本是很好的开头，但良好开头未能持之以恒。日本在1920年代之后，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却连续出现战略失误，最终招致了日本帝国的覆灭。这个失败的教训，既是非常惨痛的，也是非常值得汲取的。日本为何会一步步走上失败的道路，问题非常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但无论如何，日本在改革的最初阶段顺利进行，自由组党，媒体也相当自由，国内思想文化蓬勃发展，政治制度也较同时代的世界绝大多数国家更先进的情况下为什么没能走上正确的道路？这是个非常值得深思的问题。 6park.com
无论如何，从军国主义的兴起来看，右翼民族主义舆论起了很大作用。日本在上世纪20年代后连续发生多次事变，如1921年的第一位平民首相原敬首相遭到暗杀，1932年的“五一五”事变，首相犬养毅（孙中山的好友）遇刺身亡，在这一过程里，很多温和派官员遭到官僚集团、激进势力的排挤甚至杀害。 6park.com
早在二战之前很久，日本国内已经存在着非常广泛的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舆论。甚至于，犬养毅首相在遭暗杀后，几名海军青年军官，作为凶手最终被政府无罪释放，而在关押期间还有日本民众集体切掉手指头寄送给当局施加压力，要求释放这些爱国青年军人。 6park.com
回顾历史，从日俄战争到一战期间，日本同英国缔造英日同盟，在国际形势中，虽然当时美国力图在东亚制衡日本的扩张，但从整体看日本前景还是很乐观。本有无数机会，但日本国内形势的变化，逐渐改变了日本的正确走向。 6park.com
由于国内特殊的政治气氛和社会环境，在日本逐渐出现了一种持久的“逆淘汰”现象。日本的政治精英，凡是更具远见和洞察力的，更靠近并支持人民的，更向往民主政治的，更强调日本的自我克制，约束对外扩张势头的，这些政治家一个接一个的都被淘汰。淘汰的方式是多样的，引发军部和官僚财阀集团的不满，被暗杀，是一种方式，更多的，则是政治上的逐渐失势，无所作为。 6park.com
作为二战期间最有远见的战略家之一，石原莞尔的命运是个典范，由于主张自我克制，“不扩大”，并反对东条英机和对华作战，石原莞尔最终从关东军参谋长的职位被赶回了东京大本营，变成了由日本宪兵时刻监护的提前退伍军人。 6park.com
那么，日本走向失败的原因到底在哪里？笔者以为，说一千道一万，这只能归结为当时的日本人在思想上还不够成熟，无法有效调节并控制内部的政治局势。一个国家总是由一个又一个很具体的人所组成的，最终的表达和决策也是由这些人的言行综合而成。日本尽管在“明治维新”获得了成功，但随着日本所掌握的军事实力的不断增长，日本人的思想发展却没能够跟上武力的增长。尽管同当时的亚洲其他国家相比，日本思想水准领先，但它没能同快速增长的军事力量相匹配。 6park.com
如果一个人在思想上很不成熟，还不会很好地使用自己的力量，那么在他不懂得克制不会控制力量的情况下，掌握更强大的力量甚至武力这件事情，是不是就很有可能要变成坏事？尽管日本的问题是复杂的，但这个简单比喻是一目了然的，也是有说服力的。 6park.com
到二战爆发前几年，1936年，日本发生了“二二六”兵变，这堪称日本内部的思想冲突和阶级矛盾登峰造极的时刻。这次兵变，很可能也是改变日本战略轨迹的最后机会。此时的日本左翼和右翼终于不可调和，“皇道派”发动底层上千名陆军军官，走上街头，在东京发动兵变，短时间就暗杀了最主要的几名军事首脑，企图终结军部和官僚集团的统治，要求由天皇出面亲政，彻底改变日本以官僚和财阀为中心的政治体制，扭转以往忽略底层人民利益的战略方向。 6park.com
但最后的结局，却是日本海军高层立场坚定地派兵镇压“皇道派”，天皇最终也决定镇压兵变，维持现有体制不变。这个决定虽然暂时化解了危机，但也为后边军部进一步做大，诱发战争埋下伏笔。从事后看，日本内部的右翼民族主义势力和军事官僚集团随着国际竞争，在日趋激烈的国际较量中，不断壮大，最终成功地绑架了整个国家。 6park.com
虽然日本的左翼力量也一度壮大，企图对抗右翼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舆论，但日本的左翼并不成熟，内部分裂，在理论上也有严重缺陷。经过反复较量之后，左翼的力量还是在“二二六”的终极对决中被彻底粉碎。此后，随着阶级利益快速固化，已经没有人能在内部阻止日本的军国主义路线和军事冒险行动。包括作为右翼温和派和中间派代表的力量，如石原莞尔，近卫文麿，西园寺公望，这些人接下来不是自身难保，相继倒台，就只能是明哲保身，闷声发财。这才是日本走向失败道路的根本原因。

贴主:学园于2023_08_01 0:38:11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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