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6park.com
讨论会上，二十四旅政委于嘉林首先发言：“说实话，从停战那天开始，我就不太相信和平。国共之间有十年血海深仇，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化解？毛主席从大局出发，去重庆和蒋介石谈判，表现了我们最大的诚意。可姓蒋的给脸不要脸，在东北大打特打，抢了四平，又抢长春。中原的李先念、王树声也眼看着没处呆了。我们这里日子虽然好过点，但也整日开枪打炮，摩擦不断，早晚要撸起袖子干。反正在我看来，和平，够呛。” 6park.com
吴梦迟不住晃动夹在两根手指间的铅笔，插话说：“当前党的方针还是和平民主新阶段。” 6park.com
“他娘的和平民主？就看见我们让让让。南方根据地让光了，又让东北。现在蒋光头明明白白又要搞中原军区。中原军区垮了，就该轮到我们头上。人家是铁了心的反革命，不消灭共产党绝不会罢休。”八旅旅长马强把一只脚搁椅子上，正拿着一条脏毛巾擦皮鞋，他边擦边转过头嚷嚷道：“真搞不懂，上级怎么光要求我们缩编制，转业干部，准备接受改编。十年前就改了一次还要怎么改?
干脆把部队统统交出去算了。” 6park.com
吴梦迟停住手指间的铅笔，冲着纵队参谋长周维贤说：“维贤同志，你的意见呢？” 6park.com
周维贤资格很老，参加过南昌起义。他在国民党军队中做过幕僚，南昌起义失败后一度和党失去联系，重新加入革命队伍后被送到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知识渊博，对参谋工作很有经验，不论平时训练还是战时指挥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本人言谈举止也文质彬彬，说话不温不火，胡须永远剃得干干净净，衣服永远整整齐齐，看上去就象是大学教授。他听到吴梦迟点名，从衣袋中掏出一副眼镜戴上，然后把放在面前的一叠讲稿挪挪位置，捻着讲稿边角笑着说：“看来大家都是好战分子，我就来唱唱反调。先简单说几句：首先，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国家都元气大伤，没有本钱打另一场大战，所以和平的呼声是当今世界的主流。中国的国共之争受美苏关系制约，不可能脱离世界潮流的大环境。其次，八年抗战唤醒了国内民众，国内反独裁反内战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和平民主也是人心所向，大势所驱。蒋介石虽然是独夫民贼，但有时也要讲点门面，不敢轻易冒天下之大不韪。第三，抗战结束后，蒋介石的主力都窝在大西南，虽然在美帝国主义的帮助下运了一些部队去东北，但他的全国性战略部署还没有完成。最后，或者说最主要的一点：经过八年抗战的洗礼，我党我军和过去不同了。以前我们只有三万弱小红军，现在我们有幅员广大的根据地，有几十万战斗经验丰富的八路军、新四军，敌我之间的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下面我就这四个部分讲九点理由。” 6park.com
周维贤讲了个把小时，数据对比、逻辑推导、条理清楚、证据充分。大家听得鸡公啄米，频频点头说：“到底是吃过洋面包的，比我们土包子强多了。” 6park.com
“参谋长说得有道理。表面上看，我们对面的国民党军的确增加了挑衅，但每次我们给予一定的反击，他们呢，又总是缩了回去。说明了什么？说明他们怕我们，总觉得火候不到嘛。”马强擦完皮鞋，随手把毛巾扔到屋角，坐到椅子背上，掏出烟卷，点燃，抽一口再吐出个圈。 6park.com
“我也是这个意见，而且和嘉林同志争论过。上党战役和邯郸战役，光我们一个冀鲁豫就吃掉他们好几万人。大家简单算一算，国民党总共才几个军几个师？四平丢失的原因很复杂。部队不熟悉东北的环境，人马又来自好几个地方，配合也有问题。我们不能着眼于区区一地的得失。”组织部的魏文中说。 6park.com
接下来几个人的发言也持和平论调。吴梦迟开始面露微笑，他接着用手中的铅笔点点白丁：“你们三旅就不准备表个态？” 6park.com
“我说你一会儿擦皮鞋，一会儿把个屁股搁椅子背上？就不能老老实实在椅子上呆一会儿？”白丁先恼火地对身边的马强嚷嚷几句，然后对着陈锡联嬉皮笑脸：“嘿嘿，陈司令员，你先说，我们听你的。” 6park.com
陈锡联双手抱着后脑勺，身体往后仰，两只脚交叉搭在桌沿上，乐哈哈地说：“我是大老粗，那有你们的条条道道?
还不是中央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中央说打，我就准备打，中央说和平民主新阶段，我就举双手赞成。” 6park.com
“你既不是好战分子又不是和平派，算不算中间派呢?”白丁说。 6park.com
“我是有党无派。有党就是跟着党中央。中央说和平民主是“右”倾，我们就反‘右’。中央说内战爆发是左倾，我们就纠‘左’。中央站得比我们高，看得比我们远，中央是个什么派，我陈锡联就是个什么派。” 6park.com
黎明听得心里很不舒服，就顶了一句：“中央也要听取基层的意见。锡联同志，你的态度就是和稀泥。” 6park.com
吴梦迟又用笔头点点黎明：“好啊，宣传部长也该亮亮自己的观点了。” 6park.com
黎明推开桌子，站起来大声说：“我住了大半年医院，对当前的局势和中央政策都不大了解，按说不应该多插嘴。但纵队这是怎么了？四平都丢了，中原也快完蛋了，我们却还在大谈和平。中国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小孩子，几千年的历史都是皇帝统治。史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蒋介石也不是傻瓜。成王败寇，权力要靠拳头打出来，靠嘴皮子没用。蒋介石有几百万军队，有美帝国主义支持，挟政府以令诸侯，要钱有钱。要势有势，怎么可能攀扯共产党这门穷亲戚？我们单方面希望和平，未免一厢情愿。远的不说，看看安阳，新乡，郑州的情况就明白了。国民党不光挑衅，而且部队调动昼夜不停，明明白白是在积蓄力量。他们眼下讲和平，只是想方设法把破坏和平的罪名加在共产党头上。当年希特勒相信德国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就悍然发动世界大战。日本鬼子相信自己可以征服中国，称霸东亚，就悍然发动九一八和七七事变。内战爆发与否，看的是双方实力对比。没有实力，和平顶个屁用。四平失守，表明我们挡不住蒋介石的进攻。伤口已经捂熟，马上就要出脓。照我看来，内战少则一两月，多则半年就会爆发，而且是全面大打。”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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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6park.com
陈锡联闷头喝茶，吴梦迟微微笑道：“黎明同志亮出了自己的观点，同志们有什么说的呀？支持的，反对的都可以站出来，不要紧嘛。” 6park.com
全场一阵交头接耳，叽叽喳喳。魏文中冷冰冰地问：“照你的说法，如果我们的力量超过蒋介石，我们也会挑起内战？” 6park.com
黎明胸腔起伏，犹豫片刻后才说：“
真理不怕攻击。” 6park.com
“你这是露骨地宣扬实力主义，和希特勒，东条英机，蒋介石合穿一条裤子。黎明同志，我问你，光靠实力，党的群众路线还要不要了？” 6park.com
“对呀，群众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宣传部长就知道耍嘴皮子。”还是坐在椅子背上的马强又翘起了二郎腿。气得白丁把他的大皮鞋一推，又给自己挪了挪位置。 6park.com
“群众，群众，你指望几个群众给我们挡枪子儿？”黎明面红耳赤地嚷嚷：“自己不做好准备，等国民党打过来措手不及？到时候部队统统垮了还屁的个群众。” 6park.com
于嘉林半开玩笑地说：“你小子住医院还住上火了？说话连呛带吼。” 6park.com
“是啊，我是想吼，吼吼你们的和平麻痹思想。你们吃得好，住的好，顿顿‘四菜一汤’，睡小洋楼，想没想过世上的事儿，难说得很。李自成进了北京城，洪秀全坐了金銮殿，最后怎么样了呢？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树倒了谁个有好下场？刘宗敏，宋献策，李秀成不都教人砍了脑袋吗？” 6park.com
这回没人再说话了。吴梦迟干咳一声，然后微笑道：“黎明同志，嗯，讲得不错。对国民党我们当然不能掉以轻心。但天下事都有个另一面。维贤同志，你给大家介绍介绍部队的装备情况。” 6park.com
“吴政委点了名，我就简单地说几句。”周维贤又摸出一个小本子，看了看说：“经过上党，平汉两大战役，纵队缴获了大量武器，装备得到了很大改善。纵队成立了炮兵营，拥有日式山炮四门，旅配备了独立机枪连，团配备了迫击炮，每个营装备了二到四挺重机枪，每个连有九挺轻机枪。子弹，手榴弹数目也大大增加，再不是过去那种一杆枪两三发子弹的日子了。” 6park.com
“我补充两句。日本投降以后，地方上发动参军运动，给部队补充了一批新战士。这些新战士大多是根据地的民兵，有一定的地雷战，地道战，麻雀战的经验。上党，邯郸两战役后我们还补充了大量俘虏兵，这些战士也都有战斗经验。而且经过阶级教育，他们的情绪也很稳定。纵队总计三旅九团全部齐装满员，力量大得很。”吴梦迟用铅笔轻轻敲击桌面，面带得意地说。 6park.com
白丁对吴梦迟说：“吴政委，三旅在上党，平汉战役中啃了不少骨头，干部伤亡大。以后又是和平民主新阶段，转业复员了一批，要是马上打仗恐怕得抓黄。古语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培养干部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6park.com
吴梦迟夹着铅笔的手指没有再动，他笑着说：“好你个白丁，人说你拐弯抹角，专干些坑蒙拐骗的事儿，果然说得有道理。现在又变着法上这儿装穷。” 6park.com
“我不是装穷，是求爷爷，告奶奶。一支部队要没几根老油条，就像猪蹄子没有筋，一炖就烂成酱。你们在座的那位菩萨发发善心，给我几个人吧。我给你们磕头烧香都行。” 6park.com
“算了吧，锡联同志是三旅出来的老领导，你们多少算是亲娘养的。像我们八旅，新部队，更别提了，简直就是后娘养的。”马强叫唤道。 6park.com
“胡说八道。什么亲娘后娘？都是党的部队，手心手背都是肉。上级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执行。上级说部队要精简，我能顶着不办？干部嘛，都是在实际工作中锻炼出来的。关键是自己的工作做不做得到位。”吴梦迟有些生气。 6park.com
正说着，就听外面传来巨大的马达轰鸣声。陈锡联摘下帽子，扇扇头上的汗说：“又是国民党的飞机，这个月飞来七八次了。”他把厚重的身体砸在椅子背上，一只脚搭上桌沿，接着说：“我同意黎明的意见。部队无论如何不能麻痹大意。但周参谋长说得也有道理，我们不要过分紧张。大家要相信上级，相信党，相信中央。党中央带领我们打赢了八年抗战，也能带领我们赢得真正的国内和平。”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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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6park.com
回到宿舍，白丁埋怨黎明乱放炮。黎明不服，说：“看看纵队这个散漫样，心里着急”。 6park.com
白丁说：“我看整风还没把你整够，自个儿往反革命堆里扎”。 6park.com
黎明说：“我想给吴政委提个醒，你看他在会上的态度。和平麻痹要死人。” 6park.com
白丁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姓吴的脑子是河里漂的水冬瓜，随波逐流还带一包糟瓤子。他做工作就负责上传下达，大通讯员的干活。弄的不好还会整你一家伙。” 6park.com
“你的意思说根子还在上面？”黎明抬手指指天花板。 6park.com
“有些情况你不了解，”白丁望窗外张望一下，稍微压低声音说：“今年一月停战协议生效前夕，三纵奉命打平汉线边上的辉县。我们很快攻下城关，只要再加一把劲儿就可以夺取全城。不料上边下了十二道金牌，逼迫我们撤出战斗。这还不算，国民党趁这功夫夺取了我们控制的卫县。不过卫县的国民党军不多，只有一个多团，还是杂牌，三纵要打也不难。事实上，我们从辉县一撤出来马上就包围了卫县。但上边又说：‘不打是为了更好地暴露国民党假和平，真内战的本来面目’，再次把部队撤了下来。气得赵保田大骂：嘿嘿，”他又瞟瞟窗外，把声音压得更低：“‘某政委是国民党特务’。” 6park.com
黎明苦笑一下，摇摇头说：“这个赵闷灯儿。” 6park.com
“以后部队忙着干部复员转业，流失了不少战斗骨干。吴政委还找我谈过话，准备让我去新乡参加国民政府，当个什么共产党的参议员，说今后同国民党的主要斗争方式要转为合法的议会途径。我心想国民党那帮人都是阴阳怪气，和他们搅合能有什么结果？要是再碰上个‘
四一二 ’，我不是白做了人家的刀下鬼？就找了个借口推辞。还得说赵保田这次帮了大忙，他私下去找陈叫驴，说：‘
白丁是个无赖，他去新乡准保经不起国民党的威胁利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硬把我留下来了。” 6park.com
黎明感叹道：“看来还是保田同志精明。三旅不愧老部队，真正的细柳营。” 6park.com
“什么细柳营？”白丁翻着白眼。 6park.com
“你不是说保田一直坚守指挥岗位吗？坚守指挥位置不抓作战准备干什么？” 6park.com
白丁盯着黎明的脸读了好几秒钟，然后嘴角轻轻一挑，貌似恭谨地说：“黎明同志，你多长时间不吃人间烟火了？没错，保田是在抓作战准备，但他抓的是鸡巴作战准备。”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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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6park.com
出乎黎明和白丁的预料，第二天纵队党委扩大会突然宣布结束了。没人挨批，也没人受表扬。政委吴梦迟在会上匆匆做了个简短的发言：“我们共产党争取和平是诚心诚意的。现在的中国到处是火药桶，爆发内战的危险性极大。但是，谁破坏和平，谁就会在人民中陷入孤立。我们不会先开第一枪，但也要做好打仗的准备。没有枪杆子的和平是靠不住的，是假和平。蒋介石不会自动放下屠刀，只有用枪杆子逼着他吃斋念佛。部队要清除和平麻痹思想，把弯子转到战争准备上，绝不能
‘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同志们，这就是纵队当前最大的政治。” 6park.com
散会后，白丁对黎明笑道：“上级冲了半年的云雾茶，现在总算喝出点苦味。”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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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mingxiaot于2020_11_22 10:53:41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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