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高竣离开会场后，去了临江的一家茶馆。他要了一壶花茶，点燃一支烟，嘴里还不住地唧咕：
“渝州烟雨几度秋，迷雾变幻山川旧。昨夜一醉黄粱梦，今日鹦鹉笑斑鸠。”
诗成之后，还算满意。他欠欠身，从裤兜中掏出本子和铅笔记了下来。
突然，一位个头高挑，容貌姣好，身着旗袍的女孩从江边婉然飘过，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高竣不觉心中怅然，杯中的花茶也甚觉无味。他结过婚，两口子感情很好。不幸妻子过早因病去世，就留下一个半大小子。此后的日子是在白色恐怖下朝不保夕、胆战心惊，哪有情绪再找老婆？刚才飘然而过的女孩猛地撩起他心中压抑已久的欲望，而这欲望一旦挑起就很难再次压抑下去。高竣有些烦操，他解开衣襟，随手在本子上勾勒几笔，女孩的楚楚动人呼之欲出。
 
二十二
傍晚，下雨了。黎明和杨雅馨从老国泰戏院出来。
“拐角那儿有个西餐厅，我们去避避雨，顺便尝尝他们的点心。这，违反你的原则吗？”杨雅馨提议。
“什么原则？”黎明看了酒吧一眼：“我怕东西太贵，付不起钱哟。”
“那好，今天我请客。”
西餐厅很冷清。两人坐下后，侍应生过来，杨雅馨随便点了几道菜，然后沉吟片刻：“再来瓶红葡萄酒，意大利的托斯卡纳？”
“没有洋酒，小姐。”侍应生答。
“那，山东烟台的有吗？金奖白兰地。”
“烟台？我在山东打了好几年仗，没听说那儿出好酒。”黎明拿起餐巾布，夸张地比划道：“要围在脖子上吗？”
杨雅馨抿嘴笑了，她故作不屑，悄声说：“真是山猪吃不惯细糠。”
黎明也笑了：“土包子开洋荤，总要装装样子。”
侍应生上酒时，杨雅馨说：“我本想要红葡萄酒，更有气氛。不过，白兰地的味道也不错。”
黎明呷了口酒，“扑哧”一声：“这是什么？带点酸馊味儿。我以为甜得跟糖浆似的。”
杨雅馨忍不住咯咯笑：“你就不能抖落抖落身上的土腥味儿？哪怕是几分钟？”
“那边黑乎乎的大家伙，是钢琴吗？多久没人弹过了？厚厚一层灰。”黎明拿叉子指着墙角。
杨雅馨答：“你喜欢吗？我会弹几下。”然后过去，揭开钢琴盖，先试了几个音，接着低声唱起《卡萨布兰卡》主题曲：
“I fell in love with you watching Casablanca，
Back row of the drive-in show in the flickering light…，”
“是靡靡之音？”黎明端着酒杯站在旁边。
“爱情电影。”
“美国的？”
“嗯，”杨雅馨眼饧腮红，好像沉浸在音乐中：
“Oh a kiss is still a kiss in Casablanca，
But a kiss is not a kiss without your sigh，
Please come back to me in Casablanca，
I love you more and more each day as time goes by…,”
“好听。”黎明听得似懂非懂，眼睛直直地盯着女孩。
杨雅馨低声诉说：“都过时了。”
“也许是拿错了曲谱。”
“难道革命就只剩下钢筋水泥？”杨雅馨激动地喊，然后使劲砸下几个琴键：“难道革命就只有单调，简单的铿锵有力？”
“雅馨，你声音太大。” 黎明略带无奈：“只有等你真正地融入革命，你才会发觉，革命之外的世界实在是苍白，叫人乏味。”
杨雅馨淡泊地合上琴盖，回到餐桌边，双手托腮，望着窗外的雨水“啪嗒啪嗒”，顺着玻璃往下滴。
“我懂，”她娴静地说：“你们的革命，始终瞧不起我这种人。”
黎明摊摊手，不知该笑还是该说点什么。
“我没有自卑。”杨雅馨圆瞪眼睛。
 
二十三
“你疯了？真要搞小金鱼？”白丁拿筷子夹起一片回锅肉塞嘴里，转头喊：“老板，加一盘油爆花生米。”然后喝一口酒。
“谁说的?”黎明强作镇静。
“嘿嘿，看看昨天你们那样儿。”
“说实话，我不能找她这种人。”
“不能？找她你就完蛋了。” 白丁的脸喝得有点发红：“你是什么人？谢富治的笔杆子、大红人，过去讲的所谓心腹干将，前途不可限量。小金鱼呢？骚货、贱、关系乱七八糟。跟她玩玩可以，真找上门去？嘿嘿。谢富治的脑子里可全都是党的纪律和原则，那些个条条框框像猪圈边的栏杆，早把他框死了。”
“什么大红人。都是些封建的东西，庸俗。”
“装洋蒜了不是？”白丁哈哈笑道。
黎明不想回答，正好上来一盘花生米，他伸出两指，叼起一颗放进嘴里：“真没想到，谢富治居然学会了跳舞，而且就在大庭广众之下。”
“我当时也是目瞪口呆。” 白丁摸着下巴，兴致勃勃地说：“这狗日的老东西，厉害呀。我跟你说：姓谢的能屈能伸能赶时髦，将来必成大器。好好跟着他，到时候苟富贵，勿相忘。”
“胡扯蛋。”黎明说：“叫你这么一说，革命真是俗不可耐。这才胜利了几天？”
“老白的革命快结束啰。”白丁的脸就像煮熟的螃蟹。
“好吧，还是说小金鱼。” 黎明岔开话题：“你说她那么可怕，当初不也想打她的主意？”
白丁冷笑：“我俩怎么比？你深受上级信任，猪鼻子插葱装的是圣人。我今天一个处分，明天一个警告，说好听点就是党内的民主人士，谁都敬而远之。小金鱼就算死猫烂耗子，搁我这儿也就等于，嗯，那个，臭皮囊掉潲水坑里，谁会在乎？”
“都是你这家伙干的好事儿，害死个人。”黎明骂道：“不行，你得想办法给我解围。”
“晚啦，老白又有新目标了。”
“哦，长得怎么样？”
“真乃天地钟毓之秀，山川花木之英哪。”白丁满脸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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