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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革命 第三部第三章六
送交者: mingxiaot[♂布政使★★☆♂] 于 2019-07-16 21:21 已读 1134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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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轮船离开汉口向西航行。黎明站在驾驶室,望着浩瀚飘渺的前方,感觉神清气爽。朝阳初起,霞光映照在波翻浪涌的江面上,泼洒开点点橙红色的鳞状闪光。灰白色的江鸥在呜咽的汽笛声中掠过,环绕在远近起伏的点点白帆上方,仿佛衔着虚浮的幻云嬉游。

计划安排好以后,黎明随船返回重庆。同行的还有湖北航运局的一位张姓工程师,负责轮船的检修。毕竟轮船经过改装,多装了些货物,吃水加大,闯三峡时可能发生故障。三峡从湖北宜昌到川东奉节的白帝城,依次为西陵峡、巫峡和瞿塘峡。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说:“…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当年李白顺流而下,留下了“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千古绝句,然而黎明他们的轮船却是逆流而上。

从汉口到宜昌,一路都是大副驾船。老船长站在旁边,兴致勃勃和黎明、张工程师聊着三峡的逸闻趣事。屈原、宋玉、王昭君、孟拱、秦良玉、巫山十二峰,不一而足。当然最多的还是三国故事。

“这些故事,好多都是传说。”黎明说。

“也有真的嘛。神女峰附近有块绝壁,上有诸葛亮亲笔题的字,当地人都叫孔明碑。”老船长就算认真,也看着随和:“不过,风吹日晒的,早看不清楚了。” 

“咋看不清楚?我每次从那里经过,都能看得见,就在集仙峰脚下,离神女峰不远。” 张工程师大而亥亥地说。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手里总抄着一卷图纸。

“哦,写的是什么?”黎明饶有兴趣。

“嗯,没错,”张工程师想了想,然后说得肯定:“重崖叠帷。”

“重崖叠帷?准确吗?”黎明有些疑惑。

老船长笑着插话说:“抗战结束那年,北平有位大学教授坐我的船回家,看了绝壁上的字,也这么说。他估计是诸葛亮在这儿扎过营。‘叠帷’表示军中有很多帐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嘛。”

“哦,”黎明好像恍然大悟,却又悟不出个道理。

“和诸葛亮没关系。”张工程师面皮潮红,唾沫横飞:“那块碑是明朝人刻的,‘叠帷’指重叠竖直的岩石。”

他见黎明眼中带着怀疑,就放下图纸,从放在角落的挎包中掏出一本线装的《徐霞客游记》,翻开页,用指头划拉着说:“看这儿,‘岩中列柱牵帷,界而为峡,剖而为窗,曲折明朗,转透其后。’明朝人有用‘帷’字来描述上下垂立的岩石。”

黎明接过书,看了看,把手上抬了抬,然后还给张工程师。

 

二十一

船员在宜昌对闯三峡做了些最后准备。黎明一大早在南津关登船时,发现驾驶室内有些变化。这次由老船长亲自操舵。一位面黄肌瘦,耷拉着脑袋的干瘪老头,拎着长杆旱烟袋,坐他旁边。

“好消息,黎部长。”老船长高兴地介绍:“这位巴杆佬是川江的老领水人,行走三峡几十年了。那儿有险滩,那儿有暗礁,那儿弯急漩涡大,他都清清楚楚。能请到他老人家出马,我们就多了一重保险。”

“太麻烦了,”张工程师轻轻摇头,满脸不屑地嘟囔:“我们有计划嘛。”

黎明对老头打了个招呼:“老人家好。”

“点烟。”巴杆佬头也不抬地喊了声。大副赶紧上前,从口袋中掏出洋打火机,“啪”地给对方的烟袋点上火。

 

二十二

江面渐渐收束,两岸连绵的山岭越来越高,越来越陡峭。江水耐不住禁锢,左冲右撞、狼奔豚突,时而急流汇集,排开铜绿森森的平潮;时而分波逐浪,搅动铁锈洼洼的涡旋。涌浪从水底弹起,拍击奔流怒涛,挟喧哗而随咆哮。几只深色灰鹳从千堆雪中扑腾而起,啾啾嘶鸣,对着船头冲过来,挪转闪跃,转眼就到了半山腰间。青藤半覆的玄黑绝壁上,溜溪从林木下淅沥而出,顺着岩壁漉漉而下;动泉从石隙间突突而跳,直接就往江心跌落。整个峡谷珠飞玉溅,水汽蒸腾,迷蒙中裹着激荡。

“哎呀--,”黎明一声惊呼。

潮水跌落,几块暗灰的礁石冷冷横在船头正前方。

巴杆佬手肘靠着船台,转身对着老船长,却依旧耷拉着脑袋,不停地吸烟。

老船长没有丝毫惊慌,轻松自如地控制着轮船的速度和方向。就在船头即将顶上礁石的一瞬间,几股川流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把船头抬得老高。

“加大马力。”老船长吼道,双手顺势急转舵盘。轮机轰鸣。船体猛然抖动,然后微微倾斜,准确地落入旁侧的航道中。川流在船体的压迫下被迫改变方向,顿时水柱突射乱溅,如同雪塌冰崩。

“好手艺。”黎明情不自禁地喊了声。

老船长面带微笑,皮鞋轻轻敲打了几下甲板。巴杆佬转过身去,散漫地伸出一根大拇指,为轮船导航。

“左二度。”

“右三度。”大副盯着巴杆佬的大拇指,不时高喊。

“这算得了什么?”张工程师随口说:“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中。”

峰峦相连、绝壁千仞,峡谷深处阴郁晦暗,只有一丝游云在头顶的一线蓝中飘荡,仿佛重现远古的精灵。劲风呼啸回响,穿裂整条峡谷,把悬吊在峭壁间的粗大松枝生生掰折,“啪”地摔扁在滩石上。轮船“咔哒”作响,沿着狭窄而又弯曲的水道缓缓前行。一束照明灯光直射透紊扰的汽雾,打在两边舷外时隐时现的礁石上,冷冰冰的。飞崖怪石,突兀于陡峭之元;奇枝异干,争先于烟云之微。俄而,一座赤赭色的巨大山峰横亘在峡江正面,仿佛堵住了川水的全部来路。一只金雕从山顶的擎天巨石上冉冉而起,振翼盘旋几圈,然后快速俯冲,从岩石缝隙的灌木丛中叼出一只灰毛长尾野雉来。野雉不甘失败,扑腾挣扎、拉坠升跌,以薄喙细爪与对手的钢喙铁爪搏命。漫天骨血星散,羽絮乩舞,凄厉尖啸长吟不绝。

“头回坐船走三峡吧?”张工程师关切地问黎明。

“嗯。”黎明答、问:“能看见白猿吗?”

“早年有,我见过。”老船长说。

张工程师哂然一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蓦然,一方山崖脚下滚滚滔滔。一浪尚在踟躅爬行,二浪已经跨越过去,撞在对面坚硬的山岩上,粉浆迸裂,反弹的万千碎屑抛撒到汹汹随后的三浪顶头,化为圈圈白沫,一泻而下。

轮船转过弯,天光大亮,山舒水缓。嫩黄的迎春花、淡紫的野桃花、粉润的杏花,簇红的杜鹃花、精白的梨花和妖冶多彩的野兰花漫山遍野,或疏或密、或成片、或斑驳、或杂揉、或藕断丝连、或一枝独秀。方竹夭夭、水楠孤拔、珙桐拙朴、桫椤婆裟、黄桷苍莽、崖柏古稀、麋鹿机警、刺猬颟顸、灵猫出没,云豹潜踪。近岸的草地上扔着篾条背篼,打杵子和粗草绳,却渺无人迹。几条船扯着帆,排成一线,迎面而来,船头的江上女子还在洒脱地淘洗衣物。山影、树影、水影、帆影、船影、人影,似动非动、似行非行。人在船上,身在画中,叫人分不清什么是诗、什么是景、什么是梦幻、什么是实。

“崆岭--,”大副拉长嗓子吼了声。

巴杆佬陡然坐直身体,放下烟袋,两眼放光盯着前方。老船长脸色严肃,双手紧握舵盘。张工程师不停地左右倒换手中的图纸,但看上去还满不在乎:“只要照着航行计划走,啥了不起的?”

两片巉岩倒插江中,恶潮险浪汹涌湍急。民谚曰:“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此地大滩连小滩,礁外藏暗礁,水流缓急芜杂混乱,潮头涨落了无定数。更兼两岸岩石破碎,泥沙掺杂,山壁如同豆腐渣,时有土崩岩塌。巨石坠落江中后,会形成无常鬼礁,以致航道经常改变,行船全凭行船人的经验老道。轮船左右晃悠,前后仰挫,扭曲蠕动,穿引躜行。伴随着巨大的轮机轰鸣,船头兢兢,顶着沸反盈天的浪;船底“嘶嘶”,不时刮蹭江底沙石;船身巍巍,紧贴犬牙交错,尖如刃、利如锯的礁滩,容不得分毫差错。山昏水暗,苔藓腐霉蔓延湿崖,残枝败根滞积凹滩。半截簇新的铁驳直挺挺地竖立江心,急流不时从船体上撕下锈蚀的船板或舷杆、然后飞快地将其冲向下游。巨大的漩涡如同铁鞭,把整板江水扇到船梆上,激起的浪峰带着短暂而锐利的胡哨声直冲云霄,再“哗啦”倾覆于甲板上。大股的山水从削天峭壁中飙出,狠砸在船蓬顶上,喷射迸散,犹如万弩齐发,万花齐放。那一声“嗵”的闷响,犹然撕扯着人的心尖把。

“不好--,”老船长突然失声。

恰在此时,曦日当头。阳光从中天直射到峡谷深处,漫滩激流转眼变成滚滚雪花。突如其来的强烈反照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就在灼灿的茫茫光雾中,一条柳叶木船从山后冲出,船身修长,船底弯曲。船头立定一位年青后生,皮肤黝黑,手里持着一根细长的蒿杆,左点右刺,身如柳条随船甩。 船尾弓步直背一位中年汉子,紧握舵把,古铜色的胳膊青筋暴突,座桩沉稳。小船轻、漂、点、飞、弹,七拐八弯,穿涛破浪,往后抛出连串弧线形水珠。水珠珠心折映米白阳光,如仙似精、滴溜灵幻、玲珑妖佻,七星虹彩追魂夺魄。

老船长的额头沁出了汗珠。

张工程师闭上了双眼:“我们的计划精确到了小数点。”

巴杆佬低声骂道:“狗日的,这么野,不要命了。”

没容黎明反应,轻舟已是悬丝咫尺。好后生,稳住脚跟,平斜身体,借助水势,瞅准旁侧猫眼大小的一块江心石,伸出蒿杆倾力一点。中年汉子眼疾手快,紧紧跟随拧转舵把。柳叶船几乎是从水中跃起,如同飞镖在空中弯旋,船头朝下,船尾朝上,箭一般地滑落下滩。及至船身稳定,已是数里开外,峡谷内空余中年汉子“得罪”一声,朗笑一串。

“简直跟泥鳅差不多。”张工程师取下眼镜,用手指捏揉鼻梁骨。

“偏了。”巴杆佬面无表情地说。

眼前矗立着一块面容狰狞的黑色礁石,几乎堵塞了整个航道。

老船长的脸色煞白。他腰背僵硬,两腿笔直却不时簌簌,双手钳住舵盘,好像要把它挤出水来。

“小松--,毛巾。”老船长低声说,嗓音略微嘶哑。

大副抓条毛巾赶紧过去,不想腿脚一软,半跪在甲板上,洋打火机“啪嗒”摔出老远。黎明抢过毛巾,在老船长的额头擦了擦,却根本没有汗。

“老张,一切还按计划吗?”黎明想开个玩笑,却被巴杆佬狠狠瞪了一眼。

张工程师眼仁充血、面皮紫胀。他扔掉图纸,弯下腰,一手抓住个水桶,一手摁着脖子狂呕。

巴杆佬起身,捡起地上的洋打火机,从口袋中摸索出一柱香,点燃,面对正前方站直,举起燃香,嘴里念念有词:“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元始天尊”。不一而足。

黎明灰心丧气,独自走出驾驶舱。此时的江水已无正路,重叠滚擀,奔腾喧嚣,满峡谷炮响雷震,彻底压住了轮机的噪音。滩激浪、潮压礁,四下里的乱石都从水底冒了出来,呲牙咧嘴盯着轮船。轮船前会触礁,后必搁浅,左右挪动乱石撕裂,抛锚停车又难免翻沉。黎明一步叉着一步走向船头,两侧惊涛此起彼伏,晶玉琼花纷纷飙落。他感觉甲板剧烈颠簸、船舷剧烈振荡,几次踏空,把脚陷在帆布覆盖下的货物缝隙间。

“他疯了吗?去那儿干嘛?”巴杆佬放下柱香,双手扶住船台,睁眼看着黎明。

“黎部长,危险,快转来。”老船长急得大喊。

黎明叼根烟卷,站到船头中央,敞开衣扣,任凭江风乱吹,吹得衣襟翻起、头发蓬散。放眼江山,青山峥嵘、大江长流。浪沙淘尽,英雄扼腕负生死;云山深处,渔樵闲话弄春秋。他从兜里抽出一根老式的白磷火柴,是张文清在武汉送的,随手在胸前一划拉。

“小心,”老船长大喊。

船头一沉,一股冲天大浪砸下来,淹没了整个船头。黎明的外套在洪涛中一闪,遽然不见踪影。

“完了,他完啦。”巴杆佬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又耷拉下脑袋。

船头昂首抬起,潮水“哗”地消退下去,只剩些许残流还在船板上晃荡。黎明的身体从浩浩水龙中重新浮现,依旧稳稳地站立原处。他上身只剩衬衣,全身湿漉,衣服袖口及裤腿尚在淌水,嘴里的烟卷也不知去向,却举着那根火柴。火柴头燃着大团火苗,发出耀眼的光芒。

“共产党,神仙哪。”巴杆佬从椅子上跳起,双手撑着前台,眼睛瞪得滴流圆,大张的嘴巴合不拢。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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