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川东地区的土地改革即将展开,谢富治亲自下乡跑了十多个地县,在阳川地区的合水县作了详细调查。他发现地委书记龙文枝搞的一套很左,就作了几条规定:一、严格掌握政策,不许乱划地主成分;二、不许对地主搞游街、批斗等人身侮辱;三、不许对地主捆绑吊打,搞逼供信;四、没收地主财产后,要给地主留下生活出路;五、不得歧视地主的家属子女。
龙文枝说:“坚决执行区党委的决定。”
三十四
白丁相中的女孩叫江玉琴,原来是区文工团的舞蹈演员,长得确实不错,尤其是皮肤白净细腻,很吸引人注意。白丁通过关系把她弄到了市文化局,准备实施其第二步计划:透过现象看本质,进一步发展关系。
市文化局局长是位六十岁开外的民主人士,平时不大管事,所以局里的大事小事都是白丁这位党委书记说了算。什么人员安排;机构撤并;财物清理;剧团和文艺团体的组织和演出安排,还有文化人之间的相互应酬等等,忙得他四脚朝天,一时也抽不出多少功夫和美人谈心。当然,白丁对此并不担心。老子是局里的一把手,哪个吃了豹子胆敢太岁头上动土?江玉琴只要呆在机关,就是关进笼子的金丝鸟,根本跑逑不掉。
万万没想到高竣从天而降,到文化局当了副局长。
副局长上任,白丁召集局里各部门的负责人做介绍,他让江玉琴坐在下边当速记。高竣看见江玉琴,两个眼睛就有点发直,马上从屁股兜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临江临摹的美人图,直接了当地问她:“像吗?”
江玉琴当即闹了个大红脸。
整个介绍会马上乱了套,大家纷纷凑上去,不禁啧啧称奇:“画得真像。”“哪儿画的?”“不简单,能写能画,多面手哪。”
白丁气得一拍桌子,骂道:“都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去,我们还在开会。”说完拿过高竣画的素描瞟了一眼,又随手甩了回去。
三十五
“书记和副局长把腿伸到一个裤筒里了。”
“南下干部和地下党在文化局胜利会师。”
“就算来自五湖四海,也会为了一个共同的女孩,走到一起来嘛。”
“江山美人,志存高远,往来无白丁。”
很快,局里议论纷纷,把白丁气得七窍生烟。他把江玉琴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口就是:“小江,你和高竣同志怎么回事儿?”
“没怎么样呀?”江玉琴天真或似乎天真地答:“高副局长很有学问,我们就是一起走走,谈的都是工作和学习。”
“你到文化局是我要来的。”
“真的?”江玉琴眼睛瞪得老大:“我以为是正常调动。”
“好吧,小江,我们相处也不是一两天了,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嗯,你工作负责,有魄力,关心同志,是位好领导。”
“我们的关系能不能更进一步?”
“白局长,我非常敬重你的人品和修养。能得到您的帮助,我在工作中一定可以进步得更快。但我觉得应该把生活和工作分开,彼此再增加一些了解。”江玉琴说得不卑不亢。
“你和高竣同志?”白丁有些无可奈何。
“你们二位都是老革命,品德高尚,都有很多东西值得我学习。”江玉琴莞尔一笑。
三十六
白丁很快明白了江玉琴的学习是怎么回事儿。她是只要有人邀约,不管书记还是副局长,一概应允、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冷热相当。白丁上上不去,下又不甘心。这天临到半夜没睡着觉,爬起来想找美人认真谈谈,不想正撞着两位手拉手遛马路。
“白丁同志,这么晚还没睡?”高竣热情地打招呼。
白丁冷眼瞅瞅江玉琴,美人低着头,飞快地把手抽了回去。
“没什么,天热,出来走走。”他快走几步很快离开。
第二天,江玉琴蹑手蹑脚到白丁的办公室送文件。白丁半开玩笑地说:“玉琴同志,你很会交朋友呐。脚踏两只船。”
“白局长太认真了,”江玉琴脸一红:“其实,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们不能说完全没有感情。新社会提倡自由恋爱,婚姻对一个女孩来说是人生大事,我只想有多一点的时间。”
晚上,高竣送给江玉琴一条纯金项链。
三十七
“干部的作风问题是关系我党生死存亡的大问题。”谢富治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放下手中的文件,然后站起身拿着一叠公函来到秘书处的办公室。
“小袁,把这些文件送到宣传部去。”谢富治说。
甄宜刚好进屋,一把抢过文件:“谢书记,给我吧,我要到外面办事儿,顺路。”
谢富治勃然大怒:“胡闹。机关党委起码的规章制度你不懂吗?什么叫专事、专人、专办?你代替她去?你算得了老几?狗拿耗子,谁给你的权力?”
袁慧赶紧上去,从甄宜手中接过文件:“谢书记,你别发火。甄科长知道自己错了,我马上亲自把文件送给黎部长。”
“小袁,你不用给他打马虎眼,他的错误性质他自己最清楚。”谢富治依然火气冲冲:“这段时间,我太放任下面的干部了,你们简直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自由散漫到没边儿了。再这么下去,非出大乱子不可。”
接着,他把黎明找来,问他郭秀珍的事儿调查得怎么样了?黎明回答:“又不是军机大事,哪有那么快?”
“胡闹,”谢富治沉下脸:“如果他们真出了事儿,你兜得起吗?”
“咦,你这个政委说的是什么?男欢女爱,古今中外多少事儿,谁扯得清楚?我凭什么给他们兜着?”黎明面红耳赤。
“黎明同志,打江山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革命还没有结束。我们是共产党。”谢富治的话很严厉,但态度已经缓和下来。
三十八
杨家旺终于给女儿摊了牌。他叉着腿,摇着扇子,对着女儿的卧室大声喊:“小雅,爸爸说了,你的婚事不能光考虑自己。黎明这个人我清楚:盛气凌人、自以为是、说话能把人冲一跟头。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多少政治团体,刚开始大家精诚团结,成功了就狗咬狗。你别看共产党说得好听,能例外吗?什么狗屁新社会,不过换了一茬人而已。像黎明这种楞头青,早晚要摔大跟斗,一摔就是粉身碎骨。”
杨雅馨抱着正在安慰她的老妈身体,边哭边嚷:“妈,我不管爸爸说什么的,他从来不为我考虑。我就想要自己的东西。”
老妈抚摸着女儿的后背,幽幽地说:“你爸是不好,不该对你这么凶。可是他有他的难处。解放了,我们家以前的关系全断了,和共产党的大人物又毫无瓜葛,办好多事儿都不方便。你去公司看看,以前的那些脚脚爪爪,现在又是开会、又是成立工会,个个趾高气扬,就是无人理睬你两个哥哥。你爸干着急,一点帮不上忙。你再想想你弟弟,还这么小,以后总得有个出路呀。不靠你,他靠得上谁?”
杨家旺踱着步走进屋,讨好地对女儿说:“小雅,我知道你委屈。但爸爸这么做也是为了全家。那位老革命年纪是大了点,身体也不太好,可他参加得早,给共产党干过大功劳,有资格有本钱,据说连中央都礼让他三分。我们还搞不懂共产党的规矩,找这种人实在是最好不过了。一来可以远离他们的是非圈子,二来可以享受他带来的红利,机会实在是千载难逢。小雅,你还不想气死爸爸吧?”
三十九
“黎明同志,成渝铁路已经全面开工,这是四川人民盼望多年的愿望,关系到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威信,绝不允许马马虎虎,办得虎头蛇尾。现在的大问题是四川这个地方四面环山,怎么才能把火车头运进来。中央在汉口成立了专门负责火车头运输的领导小组,要求川东派得力干部参加。区党委经请示中央和西南局,决定派你去。你收拾一下东西,马上出发。记住任务要绝对保密,不能随便和外人联系,不允许出任何差错。”谢富治说得非常严肃。
“哟,我对船舶运输,机械这些东西一点不懂,恐怕你该找个懂行的。”黎明心里发慌。
“不要紧张,你在川东区党委就算最有知识的了,别人更不行。”谢富治安慰他说:“再说,汉口那边有专门的技术人员,研究具体的运输方案,你去主要还是在政治上把把关。火车头从汉口运到重庆,我们川东区政府总要负点责吧。”
四十
黎明最初想避开杨雅馨,一走了之,临到头还是忍不住,让人给她送了一个条子。杨雅馨赶到朝天门码头,在来往的人群中堵住了黎明。
“你要去多久?”杨雅馨干脆地问。
“不知道,也许一个月,也许半年。”
“中间不能和我联系?”杨雅馨的脸因生气而发白。
“这是纪律。我不能违反。”
“要是这期间,我嫁人了呢?”
“只,只要你愿意,我会祝你幸福。”黎明猝不及防,回答有些慌乱。
“你知不知道? 我爸一定要我嫁给殷克光。”
“谁?”黎明完全懵了头。
“就是那位快四十岁的老革命。”
“他?他不是身体垮了吗?”
“他要毁了我的后半辈子。”杨雅馨眼泪都快出来了。
“是,是你爸的意思?”
“黎明,你就不能说句实心话吗?”杨雅馨忍不住大声叫喊:“难道我对你,还够不上剖心挖腹吗?你们天天说新社会、新气象,我也想过一种新的生活,而这一切就取决于你。只有你,才能给我打开那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我们相处那么久了,你总是躲躲闪闪。现在我就要你一句话:你对人究竟有没有感情?只要你答应,不管走那里;不管刮风下雨;上天堂下地狱,我都死心塌地跟着你。什么家族的命运;爸爸、妈妈、哥哥、弟弟的命运,让他们自己去管自己好了,我管不了那么多。如果一个旧家庭非要随着新中国的前进而毁灭,那就让他毁灭好了。我不是爸爸手中的玩偶。”她越说越急,越说越快,红扑扑的脸蛋上和着泪水和汗珠。
“我的个天。这,这,这事儿怎么变得这么快?”黎明用手捂着脑袋。
“你就不能干脆点?”杨雅馨声音显得锐利而尖细。
“我,我们不是拿错了琴谱,而、而是一开始就下错了棋,马走田,象跳斜日。”黎明心乱如麻。
“你,你要悔棋?”
“扯哪儿去了。也许希望的,恰恰没有现成的答案。我不是三头六臂,做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数着秒针看时针,没法在滚滚洪流中抓住一朵正确的浪花。”
“你自私、虚伪、卑鄙。我恨你、恨你们,就知道拿革命当饭吃。”杨雅馨啐了黎明一口唾沫,失去控制地喊叫,然后甩开黎明的手…,
“等等--,”黎明还想抓住对方。
“除非,” 杨雅馨抹着泪水,扭头飞快跑开,远远地留下:“奇迹中的奇迹。”
黎明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很久。汽笛声声,轮船缓缓离开了杂乱的朝天门码头。
秋天到了。
四十一
几天后,杨雅馨来到董颖的办公室。
“董大姐,您找我有事儿?”
董颖刚想说什么,忽然感觉不适,顿了顿,然后轻轻端起一个细瓷茶杯,啜了口蒙顶云雾,平静片刻。
杨雅馨有些坐立不安:“董副书记,我们改天再谈好不好?”
“没什么,还是今天吧。”董颖先温和地笑笑,然后郑重地说:“杨雅馨同志,今天我代表组织和你谈话,想了解一下你个人的历史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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