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在另一帖中，我提到，中国经典纪传体的二十四部正史，现在其实可以扩编到二十七史。这个题目，现在可以展开再闲侃一番。 6park.com
盛世修史，新朝为前代立传，已经深刻融入中华骨髓，成为历千百年不断的正规道统。所以，现在我们有幸拥有洋洋大观的二十四正史传承，在世界上，独一无二。 6park.com
现存二十四史的殿后之作是清乾隆四年正式刊行的《明史》，编撰历时号称九十五年。《明史》截止于明代末帝崇祯殉国的甲申（1644）年。从那时至今，已经大约快400年之久。然而，二十四史巍巍犹存，《明史》身后一片空白。 6park.com
难道传承千年的正史道统嘎然而止了吗？诸位请放心，其实还没有那么严重。后续的史书是有的，但就是阴差阳错，总差了一点点，致使二十四史的扩编一直悬而未决。 6park.com
这一帖，就讲讲三部候选史书的故事。 6park.com
第一部书，是《清史稿》。  6park.com
正史地位的确立，很有些相似于藏地神僧达赖、班禅诸活佛的坐床认定过程。先经过神湖观影，金瓶掣签等等的繁琐仪式，还需经过一道中央政府的正式文书确认。而正史历经长期艰苦的编撰修订，竣工以后，也都需当时的皇帝颁布一道圣旨，昭告天下。当年《明史》从入关的清帝顺治时代就开工，而最后是乾隆皇帝摘取的胜利果实，由他下圣旨认可的。 6park.com
等到辛亥（1911）鼎革，前清遗老赵尔巽婉拒了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邀其出任行政高官的橄榄枝，却欣然赴任清史馆长。用赵尔巽自己的话说，他是“做清朝官，修清朝史”。此话难免自欺欺人，但是，赵老主动选择投身学术而远离政治，其晚节基本保持清洁。 6park.com
那时，清宫档案，如历朝实录，起居注等原始文献基本保持完好。而遗老当中的饱学硕儒都还在世。所以，赵尔巽主持的清史修撰过程比较顺利。 6park.com
书成之后，这些老学究们犯了犟脾气。他们认为，《清史》虽然成文，但是修订增删还有很大空间，需要从头仔细梳理，斟酌定稿。另外，也需要当时的中央政府，即中华民国大总统颁布正式文书，确认其正史地位。所以，遗老们谦逊地在书名后面添加了一个“稿”字，以示还有改进的余地。 6park.com
没想到，这一“稿”，搞砸了。 6park.com
盛世修史，要有清明政治，雄厚财力，丰富人才。而民国年间，这几个重要条件，一个也没有。政治上，所谓军阀混战，你方唱罢我登场。经济上，国穷民敝，捉襟见肘。而老辈学人，日渐凋零，又后学乏力。《清史稿》能完卷，已经是万幸中的侥幸，哪里还有余力重加修订。 6park.com
等到后来，红朝立国。虽然经济上略有安定，然而，众所周知，政治文化方面，并没有清明安宁，而是运动甚至动乱不止。不客气地说，后来的几代人，整体的学术素养是一直在滑坡。这就使《清史稿》这样的大部头著作的修订希望，越来越渺茫，终于成为了Mission Impossible。 6park.com
因为那个“稿”字一直无法去掉，所以，学术界乃至整个社会，虽然实际上认可了《清史稿》的正史江湖地位，但是在正式名称上，仍然要很啰嗦地说，《二十四史暨清史稿》，而不敢简单直说二十五史。 6park.com
第二部书，是《新元史》。 6park.com
《元史》成书于明朝初期的洪武三年，由农民皇帝朱元璋确认。这部书的编撰时间非常短，只有一年多。如此重大的修史工程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工，粗制滥造是一定的。所以，《元史》成文后，遭到许多垢病。修订乃至重修的呼声，一直不断。 6park.com
后来的学者，比如魏源，就另行编著了一部《元史新编》。到清末，状元大使洪钧也在《元史》上用功甚勤。由于洪状元曾经出使欧洲，他的《元史》研究成果，还吸取了海外的学术见解，视野比较开阔。 6park.com
晚清遗老柯劭忞，在清史馆代理过赵尔巽主持馆务，同时花费大量心血，自行编撰成一部大块头的《新元史》。他把这部《新元史》，交给原来同在翰林院的同事，当时在任的中华民国大总统徐世昌过目。徐大总统读过此书，拍案叫绝，马上利用手中的大总统职权，发布命令，把《新元史》列入正史序列，改称二十五史。为时还抢在了《清史稿》之前。 6park.com
可是，此令一颁，学术界大乱。大家纷纷抗议，主要是两点。第一是说徐大总统滥用职权，假公济私，给老朋友柯劭忞不该有的厚遇。第二，由于《新元史》篇幅体量巨大，其中难免各种笔误，因此，学界很容易从中挑刺，认为《新元史》质量不高，不足以位列正史。这一闹，没完没了，竟使徐大总统的命令失效。《新元史》又被踢出了正史系列。这个戏剧化的命运，好似冥王星之于太阳系的大行星地位，得而复失。而二十四史，仍然还是二十四史。 6park.com
经过这一番折腾，《新元史》的地位一落千丈。长期无人问津。到红朝建国后立项整理点校二十四史暨清史稿的大型文化工程，仍然把《新元史》摒弃门外。直到新千年以后，上海古籍出版社（上古）勇于任事，组织人才，整理出版了《新元史》，十大厚册，整整一箱。 6park.com
那上海古籍出版社（上古）和在帝京的中华书局（中局）本是一家同源，兄弟分炊之后，常有瑜亮之争。这次上古抢先整理出版《新元史》，在和中局的竞争中，占得一场先手。 6park.com
既然提到了民国大总统徐世昌，还可以多说说此人。徐世昌，字卜五，號菊人，从政圆滑老道，曾享绰号”老狐狸“。据说，他在前清翰林院成绩很差，是个黑翰林。所以愤而离职，投奔一代枭雄袁世凯，做袁的军师，似乎还出了不少坏主意。 6park.com
虽然徐世昌为政不敢恭维，但是，他对于文化事业，贡献良多，劳苦功高。比如说他发布大总统令，列《新元史》入正史，虽难免私相授受的嫌疑，但，毕竟是意图为正史扩军壮容，也不能算是罪过。 6park.com
徐世昌的重大文化建树，我觉得至少有两项。 6park.com
其一，是组织编辑了全景式的大型清诗选本《晚晴簃诗汇》。自从清康熙盛世中，曹寅在扬州完成刊行《全唐诗》起，收集整理并出版大型断代诗文总集就成了一个彰显国力的标志。此举，非盛世莫能为。果然，接续的《全宋诗》直到红朝崛起的1980年代才成篇。而再后的《全元诗》更是新千年后的成就。 6park.com
然而，也就到此为止了。再后来的《全明诗》和《全清诗》，现在还只是一个想象。因此，《晚晴簃诗汇》的问世，以人存诗或者以诗存人，为保存有清一代诗歌文献，也为将来的《全清诗》编纂，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6park.com
徐世昌的第二项文化大贡献是主持编纂了《清儒学案》。学案体裁的学术史，创自明末清初大儒黄宗羲，他老人家撰写了《明儒学案》，并开笔《宋元学案》。可是，黄宗羲没能完成《宋元学案》，此书和后来的《宋元学案补遗》由多位有志者接力完成，耗时超过百年。所以，徐世昌集一代学究，努力完成的《清儒学案》，虽有微瑕，终于为学案系列历史完美收官。 6park.com
顺便一提，红朝执政以来，有人提出完善学案系列历史，特别是空缺的早期年代如周秦学案，隋唐学案等等。计划很漂亮，现实很艰苦。过了好多年，只有一部《魏晋学案》写成付梓。此书模仿学案体裁，以当代人用文言撰述魏晋学术源流，殊为难得。 6park.com
第三部书，是《南明史》。 6park.com
自甲申崇祯殉国，南明朝廷从划江而治，步步退逃。虽有宏光，鲁监国，唐王，韩王，桂王（永历）等几朝接力，但是只能在辗转流离中，挣扎抗争，其过程也相当惨烈。而永历小朝廷，竟然奋斗了十多年，直到避居缅甸而亡。和数百年前的南宋厓山血战，约略可比。南明阁部史可法，更被传诵为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信国转世。 6park.com
因此，为南明修史，是一项非常有意义的事。可喜的是，此事有人慨然任之，名叫钱海岳。钱氏其人，以一己之力，青灯黄卷多年，终于独自完成了《南明史》的撰写。 6park.com
在钱海岳之前，有关南明的历史是一个很敏感的题目。清朝官修的《明史》，其正式结论是崇祯殉，明祚终。这可以理解，完全是为清朝正式登上历史舞台而服务的态度。南明政权和清朝同时并立且对立，任何对南明政治的肯定就是对清朝入主中原的否定，这是当政的清廷绝对不能容忍的。 6park.com
所以，清代的若干南明史书，都有被列入禁书的风险。如《明季南略》，《南疆逸史》等书，记载比较零碎，篇幅也小。即使是大学者王夫之以亲身经历所做的《永历实录》，也有详略失当和依赖传说的问题。等到钱海岳着《南明史》，情况改善许多。那时已经进入民国时代，来自清王朝官方的压力没有了，而且，钱海岳的时代，资料已经比前朝开放和丰富很多，因此，钱海岳的《南明史》，写成了宏篇巨着。 6park.com
当代史学大家顾颉刚先生知道钱著《南明史》，还非常欣赏。在顾先生主持红朝整理点校二十四史暨清史稿的大工程时，他提出了一个建议，把钱著《南明史》加进来，放在《明史》之后，《清史稿》之前。 6park.com
我读到顾先生的这个建议，是在不久以前。而我现在所了解的各方面信息，已经很多。对顾先生的这个天真烂漫的建议，我只能报以无奈的苦笑。 6park.com
顾先生建议之时，尚在文革之中。首先，想想那钱海岳是什么人？钱氏在民国时代曾经从军报效，而且官拜少将。那样一个前朝余孽，本身就自带原罪。其次，南明是什么朝代？割据军阀，帝王将相，为那些封建残余树碑立传，岂能为革命所容？再次，钱氏的《南明史》是怎么写的？文言纪传体，完完全全是所谓“四旧” 应该被砸烂的东西。背负如此至少三重包袱，要把钱著《南明史》整理出版，还, 还, 还列入正史序列，怎么可能？ 6park.com
由此可见，顾颉刚先生真正是一个太纯洁，太天真，太专心的大学者。他认识到了钱著《南明史》的学术价值，却完全没有想到外部环境的险恶，才提出了那么真诚的建议。那不是顾先生脑子进水了，而是顾先生脑子里进不去任何污水杂念。 6park.com
不过，也多亏顾先生提出了钱著《南明史》的议题，使中局知道了这部书稿。钱著《南明史》的稿本终于侥幸在浩劫中幸存。后来，直到新千年以后，中华书局才发动人力，整理出版了钱著《南明史》。据说，在稿本上，钱海岳加注了好多他自己发明的符号。在整理出版时，很是耗费了一些时间做密码破译。 6park.com
钱著《南明史》，是当代唯二的用文言，纪传体写作的大部头史书。而另外一部书的命运，截然不同。那另外一部书，就是罗尔刚先生的《太平天国史》。 6park.com
太平天国，起事于晚清，天王洪秀全裂土登基，割据为王。按照史学通则，是可以专修一部史书的。罗尔刚先生就以其为终身之任务。 6park.com
幸运的是，太平天国被红朝认定为反抗封建清王朝的农民起义运动，是正面的，积极的，因此，虽然罗尔刚先生用文言，纪传体写作《太平天国史》，有点不合时宜，但是仍然为当局所容忍，在动荡的年代，得以安放一张平静的书桌。至于《太平天国史》出版较慢，也是因为罗尔刚先生治学严谨，一直不断修订。至少外部环境，对《太平天国史》是宽容的。  6park.com
现在，钱著《南明史》终于出版了。面对此书，我想引用一首宋人小诗做结。 6park.com
《桂源铺》
(宋) 杨万里
万山不许一溪奔，
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
堂堂溪水出前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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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Songhua于2020_06_16 20:14:24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