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重庆女孩中，苏珊无论如何不算漂亮。她脸上长着几粒雀斑，但天性活泼，胆子大。高中刚毕业，自己就跑到川东区党委找工作。门口负责登记的大姐见她活蹦乱跳，逗她说：“你多大了？就出来找工作？”
“我上学晚，都快二十了。”
“身子骨这么小，能干什么呀？”
“端茶倒水，伺候人，我什么都能干。”小姑娘说。
大姐笑了：“新社会了，不兴这些。要叫你下乡愿不愿意呀？”
“好啊，好啊。我就想到乡下看看，爬大山、下大河，叫干什么都行。”
小姑娘临走前，妈妈抱着她哭了很长时间，她却一点没感觉，就嫌妈妈啰里啰嗦。
“妈，叫人看见多不好。人家小仙、月香，还有好多同学都工作了，我能老呆在家里吗？听说月香走得更远，还去了西康呢。”
苏珊背着小行李卷，蹦蹦跳跳到了区委门口，见那儿站着位老实憨厚的汉子，穿着朴素，旁边搁着辆独轮鸡公车，车上搁着两件简单的行李。汉子见了她，笑着打招呼：“苏珊同志吧? 我叫罗志远，也去陵山，路上作个伴吧。”
“不用，大哥，你自己走。”苏珊笑咪咪地回绝：“区委安排有人送我。”
苏珊说没说完，那位负责登记的大姐就从门里出来，满面春风地说。“哟，你俩认识了，也不用我再多嘴多舌。苏珊，你就跟着这位罗同志走，他会一路上照顾你。”
“他---，”苏珊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虽然出身小户人家，但看着对面这位还是感觉土得掉渣。
大姐看出苏珊的意思，拉着她到走开几步，小声说：“苏珊，别小看这位罗同志。他当过红军，打过鬼子呢。一路上有他陪着，准保出不了事儿。”
 
二十三
罗志远推着独轮车，苏珊背着包跟在他后面。出了城就是无休止的黄土路，苏珊很快就感觉单调、烦闷。
“罗大哥，”
“叫我志远吧。”
“志---，我觉得别扭，还是叫罗大哥顺口。”苏珊在路边摘下几根花草，拿在手上当辫子编织：“罗大哥，我们拢共要走多远？”
“不远，三百来里地。”
“三百里？那，我们现在走了几十里呀？”
“有十来里了吧。”
“十来里？才走了十来里地？这三百里得走上几天呀？”
“我们每天少走点，七、八天吧。”
“七、八天？哎哟，这么长时间呀，我能走得动吗？”苏珊嘟囔着嘴。
“没关系。走不动，你坐这车上，我推着你走。”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巴山的半圆形山丘，转过去一个，接着又冒出另一个，好像永远也没个尽头。刚开始，苏珊还坚持自己走，没多久就斜靠在独轮车上，想要一只脚着地拖着走，搞得两个人都感觉不方便。
“你就坐上车吧，到人多的地方再下来走一段。别人看不见，就不会说闲话。”罗志远说。
苏珊偷眼朝四周看了看，除了几只老绵羊在坡坎上啃草，什么也没有。她收起脚，把整个身体蜷在车上。罗志远一路上对苏珊呵护有加。他推着车慢慢走，生怕石头、坑洼颠着姑娘难受。
到了一条小河沟，上面只有一根独木桥。罗志远抬着鸡公车，像耍杂技一般先过去，然后转身要拉苏珊一把。
苏珊心里害怕，嘴上却说：“我自己试试，兴许能行。”战战兢兢上了桥，没两步就左右摇晃。眼看就要摔进沟里，苏珊也顾不上其他，赶紧抓住罗志远伸过来的胳膊，顺势扑进他怀里。惊魂甫定，她抬头看了罗志远一眼，嘟着嘴，一把把他推开，不想回头看见随身携带的布娃娃竟落在了沟渠的水边。
“哎呀，志、不、罗大哥，快、快，我的布娃娃。”苏珊惊呼。
罗志远跳下小沟渠，捡起布娃娃交还给苏珊，憨厚地说：“都参加工作了，还带着这个。”
“参加工作怎么啦？参加工作就不许玩布娃娃？这是我上初中那年，爸爸给买的，我上哪儿都带着。”苏珊说话突突突地，好像打机关枪。
晚上，罗志远又去找旅店，张罗两人的食宿，还弄了盆热水要让苏珊泡脚。
苏珊也不看他，就摆弄着手上的布娃娃，轻声细语地说：“罗大哥，你出去吧，以后不用这么麻烦了。”
“哎，好。”罗志远转身出屋。
苏珊洗了脚，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披上衣服走到院中。半空中没有云，带着暗红光晕的明月把银辉泼洒在硬土地面上，好像抹上一层悬乳的灰浆。她看见罗志远蹲在地上敲敲打打，正在修理鸡公车的车轴。
“罗大哥，要我帮忙吗？”
“哦，你出来了。要是愿意，就陪我说说话吧。”
苏珊顺从地蹲在罗志远旁边，好像是自言自语：“真奇怪。人说第一次出远门，晚上都会想家。可我，好像就这么过来了。”
“头一天还有些新鲜劲儿，要看后两天怎么样。”罗志远拿着根木条，眯缝着一只眼仔细端详。
“罗大哥，你说，我、我以后就叫你志远，好吗？”
罗志远掉头看了她半晌，笑着说：“好。其实，你叫什么都行。”
 
二十四
几天后的青龙江摆渡口，正好渡船就停在这边河岸。罗志远上前问艄公：“老人家，过了河，距离陵山还有多远？”
“不远了，四、五十里地吧。赶紧点，天黑不久就能到县城。”船老大吸着眼袋回答。
“到了县城，”苏珊跳着脚，拍着手对罗志远说：“我要给妈妈写信，告诉她我走了多远，她肯定不相信。”
河水绿荫荫，平展得如同镜面，只有几片缓缓移动的细小绿叶，让人感觉隐隐约约的流动。撑船的老人待他们上船，用蒿杆轻轻一点，小船马上离开，朝江心滑去，留下几纹涟漪，在缎子般的水平面上渐次散开。
“大妹子，你是带着大兄弟回娘家吧？打哪儿过来呀？”老人乐呵呵地问。
“老爷爷，你都说些什么呀？”苏珊闹了个大红脸，她生气地把眼睛转到一边，嗓音也越来越低，最后跟蚊子叫似的。
罗志远笑着说：“老人家，你弄错了。我们从重庆来，到陵山去工作，是碰巧走到一路，不是串门走亲戚。”
“哟，是我老不颠地搞错了，还以为你俩唱的是出《秋江》呢。”老人似懂非懂，但却爽朗地笑了。他扯开喉咙，对着飞落江面的鹭鸶喊了一嗓：“非亲非故，你赶他做的是甚哪？”
 
二十五
两人下了船继续前行。小路两边青草萋萋，红白黄紫碎花点点。苏珊不再说话，就顾着低头走路。罗志远几次想挑起话头，她都懒心莫肠。
天色尚早，但灰色的天空越来越暗淡。山间看不见云团，沼沼雾气弥漫了整个山川田野。他们上得山包，发现山包却在更深的山凹中。四周包裹的高高山陵给人一种抑郁感。
苏珊指着不远处的茅草屋说：“我们不往前走了，就问那家人借个宿，行不行？”
茅草屋孤零零的，半拉土墙泥灰脱落，显得有些破败。
罗志远说：“就这个半山腰子上？再多走几步，应该有个小镇。”
苏珊也不言语，径直来到屋边。罗志远喊了几声“有人吗？”，没有回答，就推门进去。看样子，茅草屋已经很久没人住了，不过炉灶倒是齐全，还有几件家什，包括一张坐上去叽喳直响的竹子床。
罗志远围着屋子转悠了几圈，居然在草丛中捡到一把破斧子，整扒几下，劈了些柴火，放在炉灶里点燃。因为没找到锅碗，他也煮不了东西，和苏珊就着凉水吃了点随身携带的干粮。然后两人坐在破床上，听着噼啪燃烧的炉火发呆。
苏珊忽然叫了声：“志远，”
罗志远：“咋啦？”
苏珊又不说话。
“下雨了，我再出去看看？”罗志远想起身。
“你说，明天到了县城，我们会分开吗？”苏珊眼睛睁得大大的。
“看你心里怎么想，我可以给组织反应一下。”
荒野的巴山之夜，淅淅沥沥的细雨声夹着屋前屋后淙淙流淌的水声，还有间或从黄葛树叶上掉下的大滩积水，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发出低沉的“嘭嘭”声。苏珊忽然打个激灵，紧靠住身边的那个男人：“志远，山里会不会有狼？”
“我仔细检查过了。这屋子虽破，但门框、窗格子都还结实。有狼，它也进不了。”
“你走过好多地方，见过好多好多人，能再讲讲吗?”
“还有什么好讲的？”罗志远搜肠刮肚想了想：“嗯，在太行山，有一次我们打了只黄羊…,”
“我不听这个。”
“那在冀南磨子沟，突然碰上了日本人…,”
“你，你就没碰上过谁家的姑娘？”从炉灶中泻漏出的火光衬托出姑娘脸上的轮廓。
“嗐，臭当兵的，谁有那功夫？也就是半道上，碰着拥军支前的队伍，和老乡家的媳妇、闺女搭过几次话。”
苏珊抬头凝望着罗志远，半天不言语。罗志远搂着她的腰，砰然心动，却不敢正眼看她。
“你歪着身子，靠墙歇息会儿吧。我给你看着四周的动静。明天还要赶路。”罗志远说。
“志远，明天我不坐车了，就跟着你后面走，好吗？”
“好，好苏珊，”罗志远心中骤然一暖，他抓过姑娘的双手：“从今往后，只要你心里高兴，我做什么都行。”
 
二十六
第二天到了目的地，苏珊才知道，罗志远是到陵山县担任县委书记。而陵山县委的老人们也记住了：罗书记上任没有鸣锣开道，是用鸡公车推着媳妇，打三百里外的重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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