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送交者: 小米辣田螺姑娘[☆★★漂流岛★★☆] 于 2020-12-11 20:57 已读 4528 次 15 赞 | 小米辣田螺姑娘的个人频道 |
舅公身体一向硬朗，只是随着年纪渐大记性越发的差。舅婆说舅公是生了病，不然怎得叫个名字也会愣上半餉。我那时尚且年幼，大人们又多有避讳，便也由得我人来疯一般围着他一圈一圈的转。闹的乏了我和舅公就坐在楼下的石头长椅上发呆，他眯着眼望着楼前一大片的树梢，明晃晃的透着光。 6park.com舅公这一辈人仿佛生来就有一副好手艺，小到缝缝补补，大到换个窗框门栏，甚至打个桌椅板凳，伸手撵来一般容易。而到了我这，这种“天赋”就好像突然从血液中消耗殆尽，想到这我总是会莫名的沮丧。尽管舅公从事过很多职业，当过兵，颠过勺，给工厂看过大门，而当他对木工活表现出极大兴趣的时候，家人们也一致的表示支持。小叔甚至托人从郊区拉来了一车的木料。很快墨斗，绳尺，雕刻刀一套家伙事也给他凑了个全。 6park.com翘首以待的家人并没有等来一件能派的上用场的器件。因为很快他们就发现舅公只是单纯的培养着一件份兴趣，他做出来的东西五花八门却毫无用武之地。比如，撤的滚圆的木球，镶着花纹的擀面杖，再或者长着六个指头的痒痒挠。再后来，舅公便失去了对这些“初级”作品的兴趣而开始热衷于雕刻。起先照着画册雕一些动物的形状，小猫、小狗、兔子、狐狸。上了手后也不知从哪寻觅来一本古代神话图鉴，就一个心钻研起那些我连名字都叫不出的生物了。有一次，趁着家人都在，舅公得意的展示了一匹长的如马一般模样的木雕。拿在手上走了一圈，有人便猜，一定是麒麟要不就是天马。舅公眯着眼把那“木马”塞到我手上，炫耀道，什么天马，这叫乘黄！在一边的舅婆实在看不过去，开口说，“一天到晚就琢磨些没用的，有这精神头怎么不给悦悦做个玩具。” 也许是见舅婆真的发了火，舅公决定暂时放下他的雕刻“事业”而专心打造一件给表妹的玩具。于是他试着画草图，标记出每个部件的尺寸，改了一遍又一遍，小叔拉来的木头肉眼可见的下去了一半。整个过程枯燥而繁琐，舅公做的愁眉苦脸可还是坚持了下去。整整忙活了小半个月，表妹的玩具终于问世了，那是一辆全身漆成白色的小脚踏车，而车头也别致的做成了一匹小马驹的模样。 6park.com家人们围着这匹骄傲着昂着头的“小马驹”发出赞叹的声音。舅公揣着手倚在门框上，像是教室里等待成绩公布的学生，紧张又有几分期待。这毕竟是他做出来的第一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正有用的东西。我简直爱不释手，跃跃欲试着恨不得马上骑上一圈。在楼前空旷的场地上，木质的脚踏车看起来有些笨拙，可又是那么的明亮温暖。在家人的注视下，刚满五岁的表妹稳当当的跨坐在舅公的白色小马驹上，腿一蹬，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吆喝“小马驹”就晃晃悠悠的跑了起来。 6park.com家人们聚着看了一阵，就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去了。这个阳光正暖的午后，我的舅公坐在楼前的长椅上，石头被阳光晒的有些发烫，他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烟，看着眼前的树出神。那里除了一些明晃晃的叶子没什也没有。 6park.com不远处的突然响起表妹的哭喊。舅公跑过去，看见白色的脚踏车已经散了架，而他的外孙女趴在地上，手掌蹭破了皮。车的大梁不堪重负般断成了两三截。 6park.com打这之后，舅公就再也没了正而八经做木匠活的想法。而舅婆也没在说过什么抱怨的话。舅公的木雕兴趣依旧进行着，家里的“动物”越来越多，大到老虎，大象，犀牛，小到燕子，蟋蟀，松鼠。甚至几个名字拗口到我现在都叫不出来的神兽。而那架从未飞上天的木鸢就是那时我央求着舅公做给我的。 6park.com学校活动要的手工作业，“嗯，那也是。质量一般，做工也挺粗糙。” 6park.com听到他附和，我指着他众多作品中的一件急着说到，“舅公，你给我做一个这个燕子样的飞机吧。如果能飞那就更好了！” 说着，我把那件小巧的燕子木雕捡了出来，手举着在空中来回比划。这是我最喜欢的几件作品之一。舅公仿佛是被这只正在空中盘旋的“燕子”吸引，思考了一会才说，“做成木鸢倒也是可以。” 6park.com舅公走进屋泡了一壶茶，我熟知这是他准备做木或前的习惯，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他旁边。我们先用木条做了梯形的骨架，可能是担心过重，于是又改成了菱形。剪刀型的尾部改成了扇形，翅膀也加大了尺寸。舅公说这样才能抵消木条的重量。我们翻出了一条舅婆不用的黑色围巾，裁成一块一块的绑在骨架上，这只木质的“燕子”就大体成型。舅公又找来了一块白色的布缠在脖颈的位置，剪开一段可乐的易拉罐做成了鸟喙。在他的手上，这只“燕子”变得越发活分起来。他又在翅膀的边缘仔细的刷上了一层薄薄的胶让它变得更加坚固。最后，我们找来白色的漆料在翅膀的底端勾勒出一束束翎羽。“燕子”身下两只用铁丝拗成的爪子被我们涂成了红色。而在它的腹部有一个小小的把手，舅公握着把手做出一个投掷的动作，这只超大号的燕子好像随时都会挣脱出他的手腾空而起。 6park.com我们在花园里试着放飞了几次。舅公在后面拖住燕子的尾部，而我则抓住把手向前奔跑。这种场面有些滑稽，舅公不得不弓着腰跟在我的身后，可我能感到这只燕子正在随着风积蓄的能量，它仰起身上下摆动着身体。可就当它脱手而起后只是稍稍滑动了一段距离就一头栽到了地面。 6park.com来回几次都是如此的结果，我难免有些沮丧。所幸即便跌落了数回，“燕子”依旧完好无损，只是外表稍稍有些划痕。“今天没什么风，放飞的时候最好选个开阔一些的场地。”舅公的话让我感到些许安慰。如果拿到操场上一定能飞起来的，我这么想着。 6park.com舅公捡起伏在地上的“燕子”端详了良久，却也没再嘱咐我关于放飞时需要注意的事项和技巧。只是在学校活动前一天的晚上用刻刀在燕子的腹部刻上了我的小名“安安”。然后把这只“燕子”的翅膀用加固了下就交给我，“去吧，可别弄丢了。” 多年后我才明白其实舅公早就猜到了结果，他只是不忍心打碎我的一个梦罢了。木头燕子是永远飞不起来的，不是因为它的翅膀没办法自由的挥舞，而是它身上承载着那份疼爱是那么沉重。 6park.com我怎么可能把它弄丢呢。这可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燕子”了。我爱不释手的摸着它的脊背，纱巾的材质像羽毛一样轻柔。 6park.com第二天的活动如期到来，天气也如我期待的一般从一早就起了些微风。而舅公的“燕子”也如期收获了洋洋洒洒的赞誉和羡慕的目光。我捧着它刚走进教室就被同学围了上来。伙伴们打听着在哪能买到这样的模型，我就骄傲的告诉他们，这可是自己做的，哪也买不到。虽然大家也有带来不少各种各样精致的模型，但我仍觉得没有一件能比上我的燕子，更何况它还没有真正飞起来呢。 6park.com操场上还开展着其他的活动。到处是跑来跑去的人，想找到一块空出的地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同学的帮助下我们终于腾出了一块狭长的“跑道”。我深吸了一口气，把“燕子”举过头，跑了起来。大概是少了舅公的一臂之力，它变的格外的笨重。翅膀在风中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一声声急促的催促，我加快了脚步努力跑的更快一些。眼快跑道已经过半，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它像空中抛出。可期待中的场景并未如期而至，这只被寄予厚望的“燕子”如被击中了一般尖叫着坠落，歪在跑道的一侧。我又不甘的连续试了几次，直到跑得精疲力尽，衣服的后裢也被汗浸湿透一片。而无论我跑的再快再久，结果却是出奇的一致。 6park.com在一旁观看的男生站出来帮忙。他们一人在前掌握方向，一人在后面拖住“燕子”的尾巴，好让它的头稍稍向上扬起。另一个则在跑道的另一端等待起风时发号施令。这般周全的准备，它没有理由再无法飞起。 6park.com我退到一旁任由他们摆弄着舅公的“燕子”。原本应该翱翔在天空中，像一只真正有生命的燕子飞往更高处的它如今仍踌躇着寸步不行。那些本应该属于它的喝彩中已经开始消退，伙伴们议论纷纷。几个男同学终于开始助跑，他们跑的是那么的快，燕子的翅膀一下子鼓了起来，那是风的助力。而随着领头的男生一声吆喝，两人同时将它向上用力推了出去。这一回，“燕子”彻底栽了下来，尖尖的鸟喙裂了开来，而一侧的翅膀也彻底的塌了下来，软软的搭在身下。几个男生悻悻的围着有些不知所措，我走过去，“燕子”翻着肚子，上面明晃晃的刻着我的名字，好像讥笑着我的无知。同学也失去了再看下去的兴趣，三三两两的散去。那几个男生看出我的沮丧，试图安慰，一个说，“木头的太沉了不适合用来做材料。”另一个则说，“这个燕子的头部太重了，所以才会一直往下坠。”可这样的安慰听在耳朵里就更加让我垂头丧气。像一直提醒着我有多么的一厢情愿。最后，我只拿到了一个安慰性的三等奖。这跟我想象的天差地别。 6park.com残破的“燕子”被我扔进了回家路上的一条水渠里。水流很快将它全身打湿先是一对打了一层层浆的翅膀，然后是黑色柔软的背脊，最后是舅公用了一个下午一点点勾勒出的白色翎羽。但缓缓流淌的渠水并未忍心将舅公的燕子吞没而是很快带着它流向远方。我注视这灰色的水，时不时卷起的小小漩涡也逐渐带走了我心中的忿忿。看着它沉浮着消失成视线外的一个点，心中一阵空荡荡的失落。我并未顺路到舅公家报喜而是直接回了家。而舅公也似乎遗忘了一般从未提起过“燕子”的下落。只是记忆中那是他最后一次再做任何木工活，在这之后他就一心扑在了雕刻的兴趣上。 6park.com舅公的病开始恶化，记性变得一年不如一年。到了最后甚至连他最喜爱的木雕这件事都不再记得。当我去探望他时，他在我的呼唤中扭过脸，盯着我端详了许久，似乎是思考了好一阵子，才试探着开口道，“悦悦....”。一旁的舅婆纠正下他才改口叫我““安安”。只不过这是过了一小会，他就又开始叫我“悦悦”。也许他早已忘记了那个曾经扯着他的衣角央求着一个玩具但又转手把它抛弃的侄女了吧。而这一次我也没有再试着提醒他。 6park.com这一天的下午，我推着舅公的轮椅到小区的花园散步，这条小径在我小时舅公带着我走过很多次，而现在我们角色已经对调。在花园中心的树荫前我把轮椅停稳，坐在旁边的石椅上休息。我们肩并肩的坐着，时间的影子便开始倒退，那时我高高绑起的发髻才刚刚够到他的肩膀，而如今我已经整整高出他了一头。在这阳光微醺的午后，微风卷起所有对儿时的回忆。我阖上眼似乎有了些睡意。 6park.com“安...” 6park.com好像听到身边有人叫我。 6park.com“安安”。我睁开眼，是舅公。他终于想起了我的名字。我询问他是不是阳光过于猛烈了。而舅公抬起手指着对面树冠，我顺着那个方向看去，看的却不是很清楚，只能模糊的辨认出一块黑色的布片。而当遮蔽的树叶被吹起时，那是一只被燕子形状的纸鸢，也许他的主人把它遗忘在这个树梢，而此刻它终于腾空而起。 6park.com我忽然懂了舅公为什么不肯告诉我那只燕子永远飞不起来的原因。因为无论它成功或者失败，最后无一不被遗忘，如同这被遗弃在树梢间的纸鸢，它们消失在缓缓的水流间，小区楼宇茂密的天线杆丛林，或是落进了某个陌生人的院落，某个落魄工厂的烟囱。在多年后的一个下午，那些曾经对它们深深爱着的充满了期待的主人总会在一阵和煦的微风中再一次找到它们。那些它们曾经承载着的爱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6park.com6park.com 评分完成：已经给 小米辣田螺姑娘 加上 200 银元！
贴主:小米辣田螺姑娘于2020_12_12 1:50:42编辑
请点这里投票，“赞”助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