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27）
雀飞东南（上） 6park.com
除了队上我有不顺心的事外，生活中我也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问题。 6park.com
这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兰珍姑娘红肿着两只眼泡，一脸憔悴地出现在我们家那一推都能倒了的街门前。她低着头，塞给一个小布袋，只小声说了一句：“你要愿意，晚上还在老地方！”然后一转身，甩着两条拍打着屁股的长辫子，迅速跑走了。 6park.com
于是，我知道这些年来那充满欢愉也伴随着忧郁的爱情之路再也走不下去了。那个小布袋绣着一对美丽的小鸟正欢势地扑打着翅膀，向着心仪的伴侣游拢过去。但现实是它们永远也到不了一起，永远被定格在这咫尺之遥。那小布袋里装着糖果和喜烟，告诉持袋人该为别人祝福了。我失神地望着跑开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阵心痛，无声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淌下来。 6park.com
我虽然是那样深挚而纯真地热爱着兰珍姑娘，但我却从来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太害怕失去她了。 6park.com
我刚来到这杨家堡的第一天，竟有缘与她相见。那时我还小，并不知道一个女娃与男娃有啥大不同，只是觉得那对大眼睛比别人的漂亮；虽只是一睒，却像启明星出现在眼前一样，自此映在我的脑海里，那明亮的印象再也不肯消褪。后来因为居住问题，有幸又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到初中毕业后回到村上参加劳动，还在一个队，接触日益增多。临了，每到年终汇算她又常邀我去帮忙，更增多了耳鬓厮磨的机会。两个人言语投机，彼此有了更深的了解。就觉得吧，有点相互欣赏，惺惺相惜，相知恨晚的感觉。也不知啥时候起，她已不让我喊她姑了。 6park.com
只是有一天，她把我叫到屋里，拿给我一封别人写给她的信要我看。
“这是写给你的？”我有些疑惑，拿到信看看信皮说。
“叫你看你就看！怕啥。” 6park.com
落款地址是陕西杨陵西北农学院农林系九三级甲班杨緘。我突然感到有些心跳，忙看内容，信上写的是：
亲爱的白兰珍小姐：
玉体安康，心情愉快？
若蒙不弃，请允许在下自报家门。本人姓杨，名汉林（即寓意翰林），既系西北农学院的应届毕业生，亦分属同乡。你可知否，西北农学院系国立名校，拥有悠久的历史，她的创建人是鼎鼎大名的于右任先生和抗战爱国将领杨虎城将军，均为当代著名人士。从这所大学走出去的学生，都是国家重点培养的栋梁之才，也都成为一时俊杰。毕业后分配的岗位特殊，工资也很高。就拿本人来说，跨出校园就是国家23级干部，第二年见转正就是22级正式国家干部，工资马上提升到五十八块五！方圆百里，照我这年龄，有几人能获得如此高规格的待遇？
听说你的条件也不错。村里人都夸你是十里八乡的一枝花，容貌娇美，沉鱼落雁！既然这样，你我又分属同乡，肥水岂可流往他人田！因此，本人拟借这次回家探亲议婚之际，谋求与你一晤。不知尊意如何，恳求青鸟，祈成良缘。
顺致
颂祺
                           西农院应届毕业生杨汉林启
                                            年 月 日 6park.com
原来这是一封求爱信。不知为何，看别人的求爱信，自己的心嘭嘭跳，竟按也按捺不住。正在琢磨兰珍姑娘为啥让自己看别人写给她的求爱信时，白兰珍却嘻嘻笑着问：
“咋样，还够水平吧？” 6park.com
“谈不上！酸得很！”我也不知为啥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虽然说那家伙“炫富”与虚荣的毛病很外露，但一个大学生“吊书袋”的本事还真比自己强！不知为什么自己总想挑他些毛病。“八字没见一撇就‘亲爱的’，还‘小姐’呢！”我撇了撇嘴，怀着惴惴的心情反问道：“你看呢？” 6park.com
“我要觉着好，还能让你看？”兰珍哈哈大笑，轻蔑地说：“他那叫憨狗叼了根好骨头！”然后她闪动着漂亮的大眼睛直盯着我说：“你来替我回他两句，好断了他的念想！” 6park.com
我得了这句话，比六月天吞吃了冰糖凉粽子还舒服，心跳立刻平静下来。我奉了圣旨一般，略一沉思，便编出四句，随口吟诵出来：
              云想衣裳月想容，
              白菜老帮想进城。
              嫁个工人属侥幸，
              村姑不爱大学生！
兰珍姑娘听罢，漂亮的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修长的眉毛跳舞似的一上一下，她有节奏地拍手大笑，连赞好诗，好诗！她笑容满面地说：
“合我的意，就这送给他！看是他酸，还是你酸！”她在屋里转个不停，也笑个不停，很是兴奋。她品味得出：第一句是借李白的诗赞美自己的确是很美，却显得颇为含蓄；第二句里白菜的“菜”谐音通“才”，是挖苦对方自命不凡自抬身价，俗话说“自夸蒸馍白，拿到市场卖不得”反倒自讨没趣；第三句是嘲笑那些目光短浅庸俗不堪俗人的追求与欣赏；第四句正面大赞自己不同凡响的高雅格调！真是不着一个脏字，骂对方一个狗血淋头，痛快淋漓！试问，这样的赞美让哪个当事人听了不春心荡漾呢！那天，两个人都沉浸在互相欣赏的幸福之中，脸红心跳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6park.com
这封信把我们内心的秘密一下公开了，彼此常常寻找话由往一块钻，虽没直白地吐出那个人人都知道的字来，但已是心有灵犀只心照不宣而已。 6park.com
那时，村西边是大片大片的蔬菜地，田埂小路上留下了我们无数月下漫步的身影。黄瓜架下我们同尝一条黄瓜。番茄地里我们同扶一株踩倒的秧苗。田野的萝卜白菜拔了，看菜人守夜的小房子空了，常常成为我们歇脚的地方。我们扯两把麦菅垫在屁股下，背靠背地坐着，欣赏着四野的静谧，也倾听着彼此的心跳。我们庆幸自己获得这种令人陶醉而又平静的幸福。但令人遗憾的是平静终有不可避免被打破的一天，尽管那一天一直被我们小心翼翼的回避着。可能是我代兰珍回信的事被那家人窥破，一些令人难堪的谣言便像毒马蜂一样围追我们，这样我们两家人都不可避免地被卷进漩涡来。 6park.com
我的母亲是早有觉察，她只是从未捅破。有一回，不知为何，兰珍把一条翠绿色纱巾让我保管几天，待她出差回来再取回。绿纱巾在我贴身的怀里散发出幽幽的清香，那是姑娘们才独特拥有的汗息。我家的窘况众人皆晓，要收藏那样一条纱巾的秘地实在难找。母亲眼也不抬地问：哪来的？我说了情况，母亲解开一个蓝花花布包袱说，拿来，帮你收着！夹放到最深处包起来后，乜斜了我一眼说：“六爷一家对咱有恩，你可不要胡来噢！”谁知兰珍她出差回来一直不来取，就像没那回事一样。到后来流言蜚语多起来，母亲干脆说：“你跟人家姑娘不配，不要害了人家！人家的东西早点还给人家！”可是，兰珍她拒绝收回。 6park.com
其实兰珍的压力也很大。她“大”（关中人对父亲的称呼）白秉栗那么疼爱女儿，也表示反对。她们家辈分高，有些人拿脏话噁心她：小鸡想给老鸡踏蛋哩！何况她确实也比我大出六七岁去，还有辈分也高。周围跟她一般大的姑娘早已是凤毛麟角，再耽误下去怎么办。虽然女儿怼他：“你不要管，我不会在家里扎‘老母坟’（古代小说中的大神‘黎山老母’是个老姑娘，一辈子不嫁人）！”他是耿直，也能支持我当队长，但他就那一个女儿，掌上明珠呀！ 6park.com
最要命的是，她三哥恰好在这一时段也回来了。听说他已复原到地方，在部队是个连长，这次回来可能被安排到公社当组织部长！虽说是个部长，那权力可大着哩，很多人的升迁都得打他门口过。因此政治上的纯洁性可比任何东西都要紧。他火冒三丈地直跳脚，声音能把窑顶震塌了：“不行！成分贫农也不行！别说还是个伪军官，就是伪士兵也不行！他要敢进咱家门，我跟他急！”兄妹俩当天吵翻了天，差点动起手来。 6park.com
前不久的那天晚上，在西洼地看菜人用的那个小房子里，我们背靠背地坐在铺着干麦菅的地上。野地里蝈蝈儿蛐蛐儿还有三尾儿们烦人地鸣叫着。远处公路上拖曳着惨白灯光的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忽明忽灭地奔驰而过；那轰隆隆的噪音一遍遍地碾过来，又一遍遍地碾过去。白兰珍提的问题也像那轰鸣的噪音，在我耳旁边心坎上一遍又一遍的轰响。 6park.com
“你说咱俩走到今天这一步容易吗？我啥也不怕！可咱总得有个窝呀！”我没有回应。停了好一阵儿，她又建议：“咱能不能先从哪儿借点钱，盖两间房。哪怕是一间‘厦子’都行！” 6park.com
就这样低廉的条件，我都响应不了！唉，我不停地抓挠深深低垂的头，一句话也回不上来。一个窝的重要性，我比谁都体会得深呀！母亲逃荒奔波两三千里路，愁的就是安不下一个自己的窝。我们离开老杨家齐门挨户满村找，那种安不下一个窝的窘境又怎能说忘就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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