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3） 6park.com
母亲是河南开封人，小时候家境还不错。她的生母是殷实人家女儿，父亲也是民国早年的将军。呱呱坠地之日也正当家门鼎盛之时，左邻右舍争相抱玩，南北街坊赞颂有加。奈何好运不久，三岁时生母意外染疾身亡。她的父亲续娶继母后，景况就大大变了样。尤其是有了弟弟后，继母简直把她看作使唤丫头，呼来唤去。父亲虽有疼爱之心，可是常年在外难护周全。更不幸的是她七岁那年，父亲竟在一次战斗中阵亡。此后家中完全由继母把持，她父亲的抚恤金一分钱她也别想用，倒茶水扫地，整理家务类大小杂活儿，全派给她。稍有不慎非打即骂，连个使唤丫头也不如。弟弟小的时候背抱哄玩是她的任务，能读书的时侯也只有陪读的分儿。 6park.com
幸好她也有遇到贵人相助的时候。给弟弟请的私塾先生看她眉目清秀，又懂得敬人听话，便教她也认两个字。母亲性敏好学，更讨得私塾先生喜欢，私塾先生特为她向我后母姥姥（母亲的继母）求情，并答应义务教授，不增加私塾费用。因此，我母亲才能同舅舅一起读了三年小学课本。后来舅舅考上中学深造，后母姥姥再也不允许她读书，她便成为舅舅在校的陪侍，专门负责伙食涮洗类的家务了。 6park.com
私塾先生曾经很为母亲惋惜，认为她要是获得正规的学习训练，一定不会输给同班的男孩子。母亲原名叫潘素英，私塾先生认为她就缺一点成就的机会，因此替她易名为潘浩芸，意思是她只要获得一点点机会，一定能做出豪气干云的事情来。遗憾的是，母亲一生都没有获得这样的机会。 6park.com
母亲十八岁那年，遇到了随军来开封驻防的父亲。在部队驻防期间，两人在潘杨湖上无意间相遇。那时候舅舅正在读中学，陪读的母亲闲暇时出去散心，后母姥姥自然监视不到她。自她们邂逅之后，两人常相约谈，彼此就都有了好感。 6park.com
母亲知道父亲老家在四川资中，他们部队是刚从山西抗战前线撤下来休整的，在开封可能驻防一段时间。他在营部担任副官，主要负责营中军需这一块儿，至于事涉军事机密是从不多说一句的。父亲是一个慷慨好义之人，同僚有事相求，只要是钱能解决问题的，他从来不吝啬。他虽然管着公帑，却从不中饱私囊，在军中口碑甚好。母亲敬重父亲的为人，也深为他投笔从戎的壮举所感动：因为她就差一点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也很恨日本人。当时日本的飞机三天两头飞临开封上空投射炸弹；有一次炸弹就落在离她仅有几米远的街上！虽然侥幸没有爆炸，却也把家里人吓坏了。况且她认为父亲年纪轻轻已做到营部副官，将来也一定有不错的发展。因此有一天父亲告诉部队要开拔的时候，她表示愿意以身相许，追随父亲闯天涯。可见那时的母亲也是位性情中人，萍水相逢，对父亲老家的情况也一无所知，便一诺相许。也许只有后来身临其境她才能意识到：为了当初的一个许诺，自己要遭遇多少坎坷与屈辱啊！ 6park.com
当她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继母时，我后母姥姥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大哭大闹。母亲非常害怕后母姥姥，平时总是毕恭毕敬的，就像小老鼠见了老猫一样。可是她这一次没有求饶，只是跪在地上等候发落。后母姥姥在地上打滚，伤心地大哭着：
“你这没良心的！好不容易养大了，就这样抛弃了俺，谁来养俺老啊……” 6park.com
舅舅实在看不下去，硬是把后母姥姥抱起来，然后再扶起我母亲，并对后母姥姥说：
“那你养俺弄啥？不还有俺嘛！” 6park.com
“还说你，正读书哩，谁来给你做饭？”
“没有姐做饭的同学多了，学校大灶上也能吃！” 6park.com
后来还是我父亲自己上门送去五百大洋并提议再雇他人，那可是他一年半的薪水，这场风波才算平定了。自此母亲离开了生养之地，追随父亲踏上了命运多舛的烽火之途。 6park.com
正是那场举国共愤的反侵略战争造就了他们相识的机会，那场战争也就成了他们牵手的红娘。试想由战争充当红娘所产生的婚姻能有多少幸福呢！这场战争所产生的巨大投影不仅笼罩着他们的一生，甚至他们的子女也无一能够幸免。 6park.com
随着抗战形势的发展，日本人越来越觉得时间不在他们一边。到了第六个年头，自己国家本土已经整日处在盟军飞机的轰炸之下。为了挽救其覆灭的厄运，只有拼力从中国大陆打出一条通道，直达越南那边，与其南洋战场连接起来，或许有救。故在一九四四年四月底前后疯狂地发起后来被史家称之为“豫中会战”的战役，那是又一场空前惨烈的战役。父亲所在部队就是在那场战役中被打残了的，带他自川中出来，一直像兄长般地关照他的魏报国将军，也是在那场酷烈的战役中壮烈殉国的。 6park.com
当时防守许昌城是汤总司令的嫡系部队，本来担任颍河南岸阵地防御任务的魏报国师长被突然通知，换防接替防守许昌，并说第二天会再派战力强悍的第13军65师协防。魏报国师长是作战勇猛能打恶仗的人，身上的弹伤与刀疤真是不胜其数;他虽然屡立战功，却是军中升职最慢的一个：山西中条山战役时已是团长了，五六年过去，此时还在师长职务上。他连一句牢骚话都没有。谁知这次许昌保卫战打得如此惨烈，第一天在外围阵地的拉锯战中，就牺牲掉两位团长；退守许昌城后，打到巷战，连刚刚任命的“代团长”在内，又牺牲了四位团长，而且他们又在城中坚守了两天，援军的鬼影子也没见着一个。敌军分别从城西和城南蜂拥而入，眼看就要弹尽粮绝、全师覆没，他不忍剩余的勇士全部阵亡，终于下令从城东北突围。他亲自端起冲锋枪，吼着气壮山河的豪言，冲在最前面开路，枪筒都打红了！眼看着杀出来一条血路，追随他的勇士们很快冲出重围，不幸此时他身中数弹，摇晃着身体倒在血泊中！父亲听说了魏将军的噩耗，大哭一场，两三天都不思茶饭。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位令人钦佩的上级军官，更是一位关怀备至的大哥。母亲也陪着他泪流不止，叹息数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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