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4） 6park.com
魏将军的阵亡带给父亲的远不只是哀痛。平日里耳闻目睹国民党军队内部的黑暗事实的确不少，但这一次尤胜以往：魏报国将军的阵亡与其说是死在日本人手里，还不如说是死在国军自己人手上。听说派去协防的是战力最强悍的第13军65师，协防部队按常规在魏将军他们退守城内的当天中午即可到达。但是，那位师团长接到命令后，故意让部队放慢速度，三天走了10公里！距城三公里时城内激烈厮杀之声已隐约可闻，他却命令部队就地隐蔽待命！直到战场一片寂静后，才派人哨探：自然已经没有前去救援的必要了，于是打道回府！古人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不管有多大的嫌隙，这是关系数千人生死相搏的事，是事关国家荣辱民族命运的紧要关头，怎么能做得出如此残忍冷酷的事！你说这还算人吗，还算军人吗，还算党国军人吗！尤其令人愤慨的是：听说汤总司令知道这件事后，竟连一句申斥都没有。这也太黑暗了：不是蒋家嫡系就该死？杂牌军就只能当炮灰？ 6park.com
父亲眼前不断浮现出魏将军壮烈献身的场面，满腔怒火难于自抑。自此，他对国民党军队完全失望了。几个月后，败报传来，国民党军在由“豫中会战”开打的“豫湘桂战役”中损兵50多万，丧失4个省会和146座城市，7个空军基地和36个机场，丧失国土20多万平方公里，6000万人民沦陷！父亲对此没有觉得意外，只是为魏将军的阵亡感到深深惋惜：若非为了民族与国家，魏将军真是死的不值啊！ 6park.com
父亲更为魏将军惋惜的是：他戎马一生，竟倒在了为之奋斗的伟大理想眼看就要实现的前夜。一年零四个月后，日本天皇向盟军和全世界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为之浴血十四载的伟大目标终于实现了。举国上下旌旗招展，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彻夜狂欢的人们拥抱欢呼，滚烫的热泪奔流在脸上，胜利的喜悦激荡在胸中。父亲真想跑到高山顶上对天狂喊：魏大哥，您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中华民族一百多年的奇耻大辱终被雪洗了！最后，他和母亲在家里置办了一桌酒席，放上魏将军的碗筷。他激动得泪流满面，祝酒词是：
“魏大哥！您的热血没有白流，死的值了！”
母亲也在旁边帮着给魏大哥敬酒夹菜。 6park.com
人们长达数日都沉浸在庆祝抗战胜利的巨大喜悦中。 6park.com
父亲和母亲也都很是高兴了一些日子，都以为战乱不安的生活就此结束，好日子就要来了。没料到刚过完年就传来了坏消息：部队要整编，重点是裁撤那些战力不强的部队。并且内部传出话来，杂牌军大部分都在裁汰之列，还说裁汰名额最少都在200万以上。换句话说，至少有200多万人面临失业！军营里立马炸了锅，有后门的找后门，没后门的托人情，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都害怕把自己饭碗丢掉了。父亲也郁闷了几天，不过在详细询问之后，反倒开心了：不过是转业复员嘛，老子还不想干了呢。 6park.com
原来抗战结束后，国共两党为顺应全国军民祈盼和平反对内战的民意，在美国的调停下都认为没有大仗要打了，同意双方都精简兵员，减轻国家与百姓的负担，并签订了互有约束的协议。国民党心中的算盘谁也不知道，但整编的办法已经出台：裁汰的士兵称编余人员，冗余的军官（连排级以上）称编余军官，一律造册登记，予以遣散。士兵每人发给旅费加两个月薪饷，遣回原籍。军官的待遇要优厚些：同样发给旅费加两个月薪俸外，还可按服役年限多少每一年加发薪俸一个月，一次性补齐；还可以参加训练班，结业后到地方政府的农林、邮政、交通等部门工作，并保留在役资格以便部队随时召唤，有愿意“除役”也听从自愿。父亲认为转业复员都比顶着杂牌军的帽子，在这不受人待见的军队里干，强上一百倍；因此对别人如丧考妣的事儿，到他这儿反倒像捡了元宝似的高兴起来。 6park.com
整编的消息流出来早，可总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都到要穿棉衣棉裤的时候，父亲终于接到通知：编余军官册上有名，可以去国民党黄埔军校西安分校举办的军官编余训练班学习。父亲接到通知那天，有些悻悻地对母亲说：“这碗饭总算端上桌面来了。这就是咱国民政府的办事效率！” 6park.com
父亲按通知告诉的地址，找到了训练班的开办地——座落在西安城南长安县的一个叫王曲镇的地方，报名办了手续，成为该训练班的第二期学员。训练班的生活单调而无聊，除了吃喝吹牛就是打麻将掷骰子，兴致高的时候就是讨论喝花酒和泡女人，压根就不讲到地方怎样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也不讲哪些行业有规矩，应该注意哪些问题，更不谈到地方以后如何跟当地政府打交道。 6park.com
这让父亲很失望，他本以为只有国民党的军队里黑暗，原来这地方上也是乱七八糟的。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数九寒天，打城里到王曲镇来回颠簸几十里地不说，路上还有劫道的土匪。有一天晚上，他被土匪劫道了，好不容易领了当月的薪水全被劫；土匪还不放，连衣服也被扒了去，半夜才回到家。母亲开门一看，父亲浑身上下仅剩内衣和裤头，抱作一团地蜷缩在门口，冻得直打哆嗦。母亲赶快接着，忙倒热水找换衣服，等弄完了这才问：
“咋弄成这了？” 6park.com
“被土匪劫道了，这个月的钱也没了！” 6park.com
“还说钱呢，把咱命能留下就好啦！” 6park.com
母亲听说了训练班的情况，劝道：
“弄半天就是个谝闲传，我看这几天就别去混了。” 6park.com
“那咋成？结业证书没到手，找谁要工作去？我们不吃饭，你总得下奶吧，西安饿得嗷嗷叫时你能哄住？” 6park.com
那时我哥刚来到这个世界，名字叫西安，正躺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哩。母亲胸有成竹地说：“你放心，饿不着。我看杂货铺老何说做肥皂的事儿，能做！” 6park.com
父亲不说话，显然有些不乐意，烫完脚上床睡去了。母亲也不再提。母亲说的那个老何，父亲知道，就是在南门外开个小杂货铺，卖点香烟老酒烧纸，赚点吆喝钱什么的，人叫何二柳。人不算坏，好脾气，见了老是长官长长官短的。人也算精明，看你是四川人,就夸五粮液、剑南春酒是多么香醇，要是河南人到了店里，杜康老酒宋河粮液之类早摆到柜台上了。父亲喜欢喝剑南春，剑南春永远摆在柜台最显眼的地方。父亲要酒时从来不讨论价钱。当然何二柳也不过分，知道如何把握分寸，也很少乱喊价。 6park.com
母亲知道，父亲不响应她的提案，并非讨厌何二柳这个人，而是因为那不是他想做的事。他把那些仅能满足口腹之欲或混生活的营生统称之为“稻粱谋”，那不是他想要的。他是个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的人，要是仅仅为了混生活，他老爸现开着米铺，又何必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投笔从戎呢？但是，俗话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要花钱？添一张口还好混，再来一个呢？虽说他在部队上一直管着军需这一块，可他是个一勺一碗舀着吃的人，从来都是照账面干巴巴领薪水，从未考虑过后顾之忧，也从不预留后手。这些年下来实在也没有多少积蓄，万一到地方上有个青黄不接，饭总是要吃的呀。何况一个儿子已经来到世上。为此，母亲还是想按照自己的方案先实施着，也许见到效果他就不会反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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