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13）---出门遇险（上） 6park.com
母亲急于赶做返程的事，一个重要的原因，也是经济方面的。布票用完，不是当务之急；干粮散尽，留下隐忧；粮票还有，大娘讨要；缺口最大，钱不够用。自打大娘知道母亲决意要带我走后，见了母亲总是告她的艰难，说儿子不幸先溺水死去，随后丈夫抛下她独自走了，好不容易把蓉娃儿养这么大，现在又要被带走，她已是黄泉路近，剩下的日子怎么过，说到难过时眼泪直往下掉。其实我知道她早有安排，凭着她的精明与倒腾，积攒的私房钱都用不完；同时她娘家罗姓，也算是族大户大，侄孙众多，根本不愁没人管她。 6park.com
即便母亲知道这些，在上路告别那天，她还是真诚地说：
“大哥大嫂待我们都好，要不是你们，蓉生哪能活到现在？说不定前几年都没了！只是我现在真的也很困难，拖儿带女一大家子，虽说是找了个人，也不知能不能跟孩子们好好处下去。我这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且顾目前。如果真有翻身那么一天，怎能不回来看您呢。”说着她把路上必须的费用加购买火车汽车票的钱扣下后，剩下的都留给了大娘：
“现在我也仅剩这么多了，这是十斤粮票和三十块钱留给你。虽然少点儿，也许有应急的时候。” 6park.com
大娘赶快伸出手去，把钱和粮票紧紧抓在手里，就像慢了母亲会反悔似的。不过，我和母亲都走远了，她还站在路口，好像一直目送着。不知是真被母亲的厚道所感动：从来不与家争东西，就是这一次也仅仅把写有父亲名字的一把算盘让我拿着，其余什么都不要。抑或她是失意了？因为她不时总是后悔地说，不该写那封有要挟话的信：人家娃儿不能上学，他妈妈能不来接走？真应了老人常说的那句话：会吃的吃一辈辈儿，不会吃的吃一会会儿……。 6park.com
大娘有多少不是，母亲是从来不去计较的。就是欺骗过她的人，她也会宽宏地对待，顶多绕着走，一生再不与打交道。从资中到成都坐火车去西安，那时的春熙路是必经之地。由于母亲留下的路费本身很紧张，当时虽然已经有一两班公交车，但费用很高，母亲放弃坐车，仍然采用最初逃荒时的老办法：徒步丈量。 6park.com
虽然我是头一次出远门，走到脚脖子断了似的，但母亲在前边带着，便不敢泄气，坚持跟着走。我想母亲又是背着又是抱着弟妹，那时都能走几百里地，我空人一个现在怎么能不行！只是路上吃饭时出了事儿，叫人受不了。 6park.com
干粮是早就没了，母亲只能要了一个“猫儿头”（当时四川饭馆里米饭的卖法：一碗饭上面再扣一盅饭），我们两个分吃。谁知一个脏兮兮黑糊糊的小孩凑到跟前，母亲见他可怜就找了只碗要拨出点饭给他！谁知这是一伙人的算计，趁母亲分神之际，几个半大小子冲上来抢走母亲挎包，好搜寻钱与粮票。幸好母亲早有防范，那包里只有些零星小票。 6park.com
经此一吓，晚上不敢走，赶到成都时天已麻黑了。我听见有人喊：“大姐！李家大姐。我们是老朋友，来我店住噻！”母亲扭脸一看，吓了一跳，拽起我的手就跑。原来那家旅社就是《信仁旅社》，喊母亲的那个女人就是店老板“贾太太”。母亲不去，一方面是因为讨厌她，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买了火车票后，连饭钱都不够了，哪里有钱住旅店呢。这天晚上，我们就呆在车站候车室里，享用免费住宿。母亲说，当初逃荒时，能找到这样的避雨挡风之地，已是烧高香了。不能睡就听母亲讲她们逃荒的故事，于是时间和睡意就都溜走了。 6park.com
母亲讲她讨厌贾太太的故事。那时候，她也像今天这样，哥哥牵着妹，母亲怀抱噙着奶头的小弟，来到这春熙路口，就遭到了贾太太的殷勤邀请。因为父亲在世时，大家有过相处，母亲就很相信她。她用为母亲寻找工作为诱饵，把母亲他们滞留在成都。 6park.com
谁知一个多月过去，事情毫无进展，贾太太总是安慰母亲：一定能找到工作。母亲心里着急：刚离开家时，父亲搜罗变卖，再加上求借，也仅能凑集百十块钱。这大小四口一天的花销可不是小数！贾太太又给母亲设一陷阱：说两家人搁一起吃饭，能节约一大笔开支。原来说是轮流买菜什么的，后来该贾太太买时，她就装聋作哑，或借故走开，到吃饭时再冒出来。母亲住在人家店里，有苦难言；自己跟前又都是小孩子，饿不过人家。无奈之下提出要换别家。贾太太露出真面目，要母亲立刻结清欠的房租。 6park.com
房租算了一大堆，母亲如果清不了，威胁要卖小妹抵债。母亲被逼走投无路，只好卖掉家里带出来还值些钱的，也是唯一心爱的当年结婚的礼服，通体雪白的那件裘皮大衣，这才从贾太太的魔宫里逃出来。经此一劫，他们还没走出成都，就跟身无分文差不多了，要到两三千里外的开封，该怎么走呀！ 6park.com
前路的遥远和艰险，真叫人不寒而慄。母亲在叹息之余，说到一些好人，又肃然起敬。她钦佩地说：
“有个叫王华警的叔叔，那可真是一个好人！” 6park.com
当初，母亲他们摆脱掉贾信仁老婆的纠缠，急于离开成都，苦于没有买火车票的钱，只能在车站附近转悠。终于踅摸到一个机会，冒险扒上一趟货车，一路忍饥挨饿，混到了西安。那时已经翻过年了。出了车站，举目无亲，又没钱住旅店，只好整夜整夜地满大街乱窜。那时的西安已与她和父亲当时呆的西安大不相同：户口查得非常严。 6park.com
那时，涌到西安来的人也特别多，河南、山西、甘肃和四川，哪地方的口音都有。维护秩序的警察公安人员只要听你口音不对，马上就会查，一旦判定你是“盲流”人员，你就只能被送到一个地方：盲流收容遣送站。母亲为了减小目标，有意做了分开讨饭的决策，哥哥带妹妹一路，自己抱着一岁多点的冬藏为另一路。但是不到一个月就都不可避免地进了收容遣送站。 6park.com
收容站设在东门外一家借用的学校里，四周围墙夯土做成，有四五排人字形屋顶的大瓦房，都已挤满了人；操场上用帐篷搭建的临时住所前也是人头涌动，吼喊震野。由于人满为患 ，举手投足无处不是人，有时厕所里也站着急等安排的人。昔日的传达室做了登记处。负责登记安排的那个年轻人，应该三十未出头，是个朴实的红脸汉子，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一边大声询问一边熟练地登记着，他就是母亲赞许有加的民警王华警。 6park.com
那天接送她们的是最后一趟车，人多特挤，又赶上天黑，急着下车的人又推又搡。母亲差点被推倒，吓得冬藏哇哇大哭，幸亏王华警叔叔伸出援手接住。考虑到母亲带的冬藏还小，又需要照顾另外两个，要是安排到拥挤不堪的大屋里定不方便，特意安排在他办公的登记室先住两天，待后边有合适的时机再调出去。不管怎么说，被收容站收留的日子，比起居无定所的讨饭来实在是强多了，起码每日三餐饱饭是有的吃；比起流浪时惊慌害怕的东躲西藏，安全的收容所也提供给一种获得了庇护的感觉。 6park.com
然而，究竟数省盲目流动的人太多了，尤其是向着一个点拥挤的时候。专门负责管理接待的人，有的发火，有的叱骂，甚至粗野的打人事件也时有发生。但是，民警王华警从不那样。他说话温和有礼，了解情况耐心细致，常常设身处地为你想问题。 6park.com
“大姐，”他这样称呼我母亲：“照你家的情况，要遣送你们回家，恐怕你还得跑出来！”
“是呀，不跑，在家只有等死！”
“收容站不会让你长住，那你怎么办呢？有亲戚朋友能投靠吗？”
“我娘家在开封，如果能要到路费，我就能回娘家。”
“好，我来给你准备纸笔！” 6park.com
在民警王华警的帮助下，我母亲顺利地寄出了充满期待的求助信，连邮票钱都是他付的。他照顾人非常周到，初来时看到母亲没有奶水喂冬藏，冬藏老是哭闹，他就把自家小孩用的奶嘴瓶给母亲，还主动买好奶粉一并送上。收容站人多，打饭时队伍像长龙，常常排好几队，拥挤加队谁也管不住。他总是站在母亲和哥的旁边给撑腰：“不要往这儿‘加塞’，这儿有喂小孩的妇女！”当然他也会逗笑。因为在收容站获得了几个月安定的生活，小妹的脸慢慢变圆了，脸颊也渐渐泛出了红润。他打趣哥哥说：
“我看你妹妹好看，不如把她卖了吧！”
“胡说，要卖先把你卖了！” 6park.com
哥哥的认真态度，常常惹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但是收容站里暂时的安定，并不能解除母亲心头的重负。她害怕后母姥姥看到信会发脾气，究竟是好多年没有联系了。她的信是写给我舅舅的，毕竟从小陪舅舅读书也有八九年，此前后母姥姥发脾气，总是舅舅帮她熄火，值此危难之际，弟弟总不能不出援手吧！母亲在希望这只桶里放的砝码还是要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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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鸿海有志于2020_04_17 6:01:29编辑

贴主:鸿海有志于2020_04_17 6:01:46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