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以南（八） 6park.com
     6park.com
     “戚将军，天下谁人不识！”我昂首朗声说道。 6park.com
      见我答得慷慨激昂，白须老人频频颔首，对我投来赞许的目光。他用一截粗枝从还在燃烧的炭火里拨出一个番薯，推到撑船老人的脚边。 6park.com
     “撑船佬，瞧你喝酒就跟武松打虎一样，慢着点喝，赶紧，先吃个番薯呐。” 6park.com
     “皇天三界! ”撑船老人嬉皮笑脸地说，“亦是醉虾一样了，看来要爬回家了。番薯好啊，子女都讲，恁间（现在）应该多吃粗粮。” 6park.com
      说到番薯这种随处可种随处可见的食物，我想，两位老人的感情，应该是爱恨交织一言难尽的吧。以我或多数同龄人来说，即使自幼家境再普通不过了，怕是普通到了不值一提的地步，可是至少都会衣食不缺。相比之下，他们自然不可避免地经历过那些，在如今看来已经难以想象的，持续不断地动荡，并且物资极端匮乏的年月。想起前人所受的连番苦难，总是让人唏嘘不已。 6park.com
      记得某次，白须老人曾开玩笑地问我： 6park.com
     “后生，世间什么东西最好吃啊？” 6park.com
     “阿叔，这个……因人而异吧。”我一本正经地回答。 6park.com
      白须老人像是计谋得逞一样放声大笑。 6park.com
     “饥（鸡）。”他惜字如金地说。 6park.com
      虽然玩的是同音异字的文字游戏，不过，这恰恰说明上一代人确实深切地体验过饥饿的滋味不是？ 6park.com
      话说回来，白须老人眼见撑船老人摇着手里已经滴酒不剩的白瓷酒瓶，直言相劝： 6park.com
     “别穿件破棉袄，还要逢人就抖三抖。酒杯先放一下，后生还等你讲以前的帮派恩怨呢。” 6park.com
      “山高路远，难得相逢，怎能不喝个痛快？嘿嘿。”撑船老人卷起泛白发皱的衬衫衣袖，然后正色道：“后生，不瞒你说，早前吾就是府前帮的人。说起东门帮和府前帮几十年来明争暗斗的是非恩怨，可以一直讲到明朝天光（明天早上）——该个，不急，还是要从头说起。” 6park.com
     “不急，阿叔。还有一瓶酒没喝呢。让我把它开了，借花献佛。”我把瓶盖拧开，为两位老人斟酒。 6park.com
      说句实话，静听撑船老人侃侃而谈，切身感受到他谈话时对语调的拿捏，对节奏的掌控，实在是由底层残酷的生存竞争里锤练出来的功底深厚，让人叹服不已。若是说得夸张一点，就像看天女散花一样妙趣横生——怕是留着婴儿发型，而且到老还没摆脱婴儿肥的郭德纲见了都要甘拜下风，当然，如果他能听懂的话。因此，以下我想尽量原封不动地记录撑船老人的原话，不避粗俗，恰如不必回避所有人来到世间只不过是性生活的附赠品，所有人都必须进食排泄才能续命一样。遇上过于冷僻独特的词汇，偶或略加注释。因为在我看来，若不如此，文意虽然畅达，然而各中滋味——浓郁的地域特色和生活气息，都将不复存在，实在可惜！ 6park.com
      “廿几年前，”撑船老人目光如炬，开始丹田气足地娓娓道来：“没错，就在对面这株榕树下，经常见到三个细儿（儿童或少年的昵称）在下象棋，大概十六七岁吧，见我经过，总会很亲热地打声招呼。并且，该三个是同一所重点中学的同班同学，后来还学古代的义结金兰，做了盟兄弟。该三个后生细儿，天资聪颖，那些象棋招法一学就会，时间一长，连一帮整天琢磨棋术的退休老头，见了都躲得远远的——赢了理所当然，若是输给细儿实在是面上无光啊。该三个后生细儿，绰号唤作“长脚”、“虎眼”和“劈柴锋”。“长脚”“虎眼”不用多说，都是按照外貌瞙瞊取的（其实“虎眼”也符合绰号的恶趣味，其意兼指蚂蚁），该个“劈柴锋”，像他原本种田的阿爸一样身强体壮——看来好像上山能打虎入海能捕鲨一色。只不过呢，家境相当困难，时常坐在家门口帮他父亲劈柴，所以同学就给他取了这么一个绰号。本来，以他们的天赋来说，三个细儿只用勤力读书，都会有一片大好的前途——绝无虚言，走在路上给附近的媛子儿瞧见了，都会笑眯眯地再偷瞄两眼。可惜，杨梅快熟了却刮起台风，事情偏偏出了岔错。该个岔错就发生在狗生的台球室里。你也晓得，当年改革开放也才10多年，乡下地方，最多打个台球看个录像，没有多少娱乐可言。三个后生细儿那日凑巧——真是尼姑撞到和尚一见钟情再见献身那样凑巧，结伴去打台球，在烟熏火燎的台球室里，偏偏碰上了年纪轻轻就吊尔郎当的“眯眼勇”。该个“眯眼勇”是公安局局长的后代，读书就是一个黄馒头——蒸也蒸不熟，但是心高气傲，向来眼珠生在头顶上。球室里面的空间有限，老板为了多赚些钞票，球桌放得也是忒密，可能是“长脚”挥杆打球时发生了一点肢体碰触，“眯眼勇”像是被捋了虎须一样，媠媢的儿，直接破口大骂，脏话好像放百子炮一样连口喷出。 可怜该三个读书细儿，书里教的都是五讲四美，社会阅历那是断断厘儿（一无所有），哪里见过这等不堪场面，活像媛子儿给老流氓调戏了，拉屁蜘蛛（蝽象）给响雷劈焦了，当场愣在原地，双手垂着像天罗瓜（丝瓜）一样，面面相觑。“眯眼勇”见状更加嚣张无度，想在同行的几位朋友面前，扎一扎屌型（摆一摆威风），越发不依不饶。最后，在三人对了眼神准备离开以前，“劈柴锋”实在听满出来了，转身回了一句。想不到“眯眼勇”气焰冲天地作势扑来要打，“劈柴锋”那时肯定怒气上脑激起血性，二话不说，顺手抄起球杆斜劈对方脑门。球杆劈在对方肩上，裂为两段，裂口尖得很呐！“劈柴锋”脑烫血涌，一不做二不休，大喊：“捣你孃！”，直接把留在手里的半截球杆捅入“眯眼勇”的肚里，紧接着连捅数下，那个真叫鲜血淋漓，见对方无力地瘫在地上才罢手。” 6park.com
       撑船老人说到这里，举杯呷了一口酒，润一润喉咙，待酒从喉间滑落后，满足地长啸一声，仿佛总算出了一口怨气一般。 6park.com
       对我来说，想要把他气韵生动的长谈转用文字再现出来，只能说是勉为其难，即便已经尽量忠于原话，力求原汁原味，恐怕也只能传达撑船老人风生水起的话功十之一二而已。 6park.com
      “在场所有的人，全部给该个结局吓得面如土色，好像落雪夜就盖条稀薄的被单一样——瑟瑟发抖，包括“劈柴锋”自己。”撑船老人接着说道，看得出来，老人谈兴正浓。“台球室的老板“烂头荣”毕竟见过世面，一看重伤倒地的是公安局长的独子，媠媢的儿，见事不妙，立即打了电话报警。“眯眼勇”在一番抢救后总算保住小命。“劈柴锋”当场给公安逮走了，故意伤人罪，最后重判10年牢监，家里人还要赔偿一切的医疗费用。“劈柴锋”家里本来就困难，因为一时血热脑烫走到该般地步，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照阿叔看，该个真怨不得他，如果任由恶徒在你头顶上屙屎拉尿，那不是空长了一双卵袋（睾丸）嘛！“眯眼勇”出院以后，照样游手好闲，媛子儿老佞客（已婚妇人）嬉过一群，捣你孃的，忒不讲究，真是烂田里的泥鳅一样见洞就钻。该个媠媢的儿，还聚起一帮童子痨（对年轻人的蔑称）东打西闹，为非作歹，对外自称东门帮（东门一带在内战期间多出军官烈士，有些扯虎皮做大旗的意思）。“眯眼勇”三日两头差人登门闹事，讨要医药费，逼得“劈柴锋”的父母，一直以来都是老实巴交的本分人，两人原本好比十二月掉水井里了一样心灰意冷，这样一来日子过得更是提心吊胆，雀儿一样见人就躲，两人越活越没光彩，越活越没盼头，最后结伴一同跳崖，死了。” 6park.com
       撑船老人用极为哀怜婉惜的语气说完最后两字，不再言语，甚至眼里渐渐泛起泪光，悲恸溢于言表。听后我自然也是心情沉郁，此外，略微还有一点诧异，抬眼看向白须老人。白须老人一下领会了我眼里探询的意思，举杯安抚了一下撑船老人，低声向我解释道： 6park.com
      “因为跳崖的那一对夫妇，就是他的三妹和妹夫。” 6park.com
       我闻言心里像被硬物敲了一下，原来老人一直在用嬉皮笑脸，掩饰和消解悲伤。其为人之隐忍，其性格之坚韧，让人心生敬意。本想出言相慰，可又无从说起，索性闭口不语。白须老人借机递来一双竹筷，示意我尝尝本地熏鸡的味道。我接过竹筷夹了一块入嘴，一边嚼着醇厚的香味，一边想着：里面的“劈柴锋”，应该就是程前的父亲吧，“虎眼”应该就是府前烧饼铺的现任师傅。那么，这位“长脚”又是谁呢？暂时不得而知。我举目望向对岸山顶的高耸入云的佛塔，转念回想着这一切发生的年代。 6park.com
      改革开放十多年以后，那么，应该就是上世纪90年代。这么凭空想来，所谓90年代，既觉得近在眼前，又觉得恍如隔世。 6park.com
      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年代呢？毫无疑问，那个年代没有智能手机，甚至连手机都难得一见。当时，在这座小城里，别说电脑这样高不可攀的全新物件，或许连电视机也还没有进入全部底层百姓家里——所谓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取暖基本靠抖，实在是真实而传神的旧日写照。但是，细细想来，那一晃而过的10年，又好像到处都蠢蠢欲动，到处都热汽腾腾，到处都生机勃勃，有着浓郁而且平等的人间烟火气息。如果立即闭上眼去回忆的话，还会想起什么呢？胡乱一想大概是这样吧：还分不清Blues和Rock的崔健，在咬牙切齿地唱他的幻灭和留恋兼具的《假行僧》；留着大娘发型的伍佰在看村上春树，然后羞涩地唱响了《挪威的森林》；各种香港电影的盗版劣质海报，比如全员摆出打死不穿上衣的冷酷脸色的《蛊惑仔》系列，在夜市的地摊上随处可见…… 6park.com
      如果用一句话来描述的话，我想，那是一个集体狂热的幻想已经破灭，也是一个饱受压制的欲望开始野蛮生长的年代——恰如这里的青山绿水，曾借着谢灵运的文采逸趣而名扬天下；1500多年以后，这片饱受贫苦摧残的土地，又因着不受权力荫庇的孤胆商人单骑独行而名噪一时。因此，这么说的话，想必不会离题太远。 6park.com
     “哎呀！”撑船老人发出叹息，然后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又把一切藏到嬉皮笑脸后面，乐呵呵地自嘲道：“头发还没白完就老糊涂了，不中用了，伤春悲秋。” 6park.com
     “你还不满足啊？”白须老人立即亲密地接话，“开一开船儿，喝一喝酒儿，抱一抱孙儿。你啊，日子过得比张阁老还要畅快！” 6park.com
     “嘿嘿，也是。”撑船老人点头笑道。“后生，还想继续听吗？” 6park.com
     “想啊，如果合适的话，怕就怕给你添了麻烦。” 6park.com
     “哪里的话。那么，先干一杯。山高路远，酒嘛一定要喝畅快了再走。” 6park.com
       我学着两位老人，仰首把酒杯一扬倒酒入嘴，然后一口咽入胃里，那感觉仿佛是吸入了一股法力高强的暖流一般。 6park.com

 6park.com
       
评分完成：已经给 南塘听蝉 加上 200 银元！